校医接了个电话,匆匆交代两句“有事叫我”便先出去了。
医务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飘来的操场喧嚣作为遥远的背景音。惨白的日光灯管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
于千雪深吸一口气,用消毒凝胶仔细洗了三遍手,然后拿起盛着生理盐水的小盆和镊子。她坐到床边的凳子上,凳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目光落在柳木栖右膝盖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上——皮肤被蹭掉了一大片,深红色的血肉和细小的黑色砂砾粘连在一起,边缘红肿。她的手难以抑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会有点疼……”她小声地说,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像是在安慰柳木栖,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她的脸颊因为近距离和专注而微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额角几缕汗湿的黑棕色碎发贴在皮肤上。
镊子尖轻轻夹起湿润的棉球。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冰凉的生理盐水浸透了棉球,落在柳木栖滚烫的伤口上。
“嗯……”柳木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下,喉咙里逸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膝盖处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条件反射地想把腿缩回来。
“很疼吗?那我、我再轻点!”于千雪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停住手,急急地追问,抬眼看她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新的水光,嘴唇紧张地抿成一条线,生怕自己弄疼了她。
柳木栖躺在白色的枕头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长睫因忍痛而微微颤动。她能清晰地看到于千雪因为紧张和心疼而屏住的呼吸,看到她微微发白的指关节紧紧捏着镊子柄,看到她眼底的关切和自责浓得化不开。
这份小心翼翼又满含疼惜的注视,像细密的温泉,无声地淌过她被疼痛撕扯的意识。
柳木栖望着天花板,沉默了几秒,让那阵尖锐的痛感稍稍缓下去。她的目光微微转动,落在于千雪紧绷着、写满担忧的脸上,用一种极轻、近乎气音的低语回答:
“有点……疼。”
这是柳木栖第一次在于千雪面前明确地承认“疼”。字音很轻,像一片雪飘落在冰面上。不再是惯常的沉默和忍受。
于千雪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疼,还带着一点奇异的满足——她终于肯对自己示弱一点点!这微妙的变化让她更加心头发软,更加仔细地放轻手上的动作。
镊尖仔细拂过伤口表面每一处细小的砂砾碎渣。生理盐水缓缓冲洗掉脏污和血色,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碘伏棉球的擦拭是下一步,带着消毒液独特的刺激气味。
刺痛感一**袭来。柳木栖微微蹙着眉,额角的汗珠不断渗出,她咬着下唇,下唇瓣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痕。但她没有喊疼,也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呼吸有些紊乱。目光却始终落在于千雪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那双专注得只剩下自己伤口的眼睛,看着那微蹙的眉头,看着那因为过于紧张和心疼而抿得发白的嘴唇。
当处理到柳木栖左手手肘内侧一处位置较深的擦伤时,碘伏的刺激性让她身体猛地一颤,小臂的肌肉明显绷紧了。于千雪立刻停下,紧张地抬头看她:“这里是不是特别疼?”
“还好。”柳木栖闭上眼睛,声音有些哑。
于千雪抿了抿唇,看着那处渗血的伤口,动作更轻更慢。她微微俯下身,凑得更近,几乎能感觉到柳木栖因为忍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她拿着镊子的手悬停在伤口上方,屏住呼吸,用最小的力道,像触碰最昂贵的瓷器一般,一下下擦拭、消毒、上药膏。
室内的空气流动仿佛变得粘稠缓慢。日光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消毒水的味道里,逐渐混入了柳木栖身上蓝雪花般的清爽气息,以及于千雪发间淡淡的、干净的皂香。
柳木栖闭着眼,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一点细微的触碰上。她清晰地感觉到于千雪温暖柔软的指尖偶尔不小心擦过自己受伤边缘微凉的皮肤,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轻颤。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带着微小的电流,穿透疼痛的屏障,在心底激起一阵陌生的涟漪。她甚至能闻到于千雪发丝间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几天前买的洗发水留香),混着医务室的消毒水味,构成一种奇异而让人安心的气息。
药膏清清凉凉地被均匀涂抹在伤口上,缓解了一些火辣辣的痛感。药棉被收好,纱布也平整地覆盖包扎妥当,不再渗出新的血迹。
当最后一块纱布的胶带被仔细贴牢,于千雪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仿佛打了一场大仗。额角鬓发汗湿一片,黏在红润的面颊上。完成消毒包扎后,她才惊觉自己一直保持着极低的伏身姿势,肩膀和腰背都有些酸痛僵硬。她慢慢地直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胳膊,脸颊因长时间的专注和激动还残留着未散的红晕。她看向柳木栖,努力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好了!都包扎好了!消毒应该很彻底!”虽然眼眶依旧红着,但笑容像云层后骤然亮起的微光。
柳木栖躺在诊床上,没有立即起身。她望着站在床边松了口气的于千雪,汗水濡湿了她的额发,白皙的脸颊因为忙碌和紧张泛起一层绯红,眼眶是哭过的痕迹,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努力撑起一股“没事了”的安心感。
日光灯惨白的光线笼罩着她,却仿佛褪去了那份冰冷。在柳木栖墨色的瞳孔深处,某种被剧烈运动、疼痛和慌乱掩盖的东西,正缓慢而清晰地浮出水面——一种纯粹而温热的暖流,安静地冲刷着所有的不适。这暖流的源头,清晰地指向眼前这个因为紧张她而哭红了眼睛、笨拙又专注地替她处理好伤口的人。
校医回来了,开了些外敷药并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便放她们离开了。
黄昏像打翻了的调色盘,浓重的橙黄和淡紫色的云霞涂抹在天际,将归家的林荫道渲染得如梦似幻。操场的喧嚣早已散尽,人声稀落。晚风终于开始带着凉意,温柔地拂过皮肤,吹散白日令人窒息的燥热。
于千雪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木栖的胳膊,沿着人行道外侧,缓慢地、一步一步往回走。柳木栖的脚步有些发虚,膝盖上的纱布在走动时带来摩擦的轻微疼痛,让她微蹙着眉,但整体精神好了很多。
于千雪紧绷了一下午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晚风吹动她汗湿后又被吹干的额发,带来一丝清爽。夕阳的光线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身上跳跃,拉出长长的、彼此依靠的影子。
看到柳木栖走得吃力,于千雪忍不住又紧了紧扶着她的手臂。“慢点走…不着急…反正也没门禁……”她声音轻柔,像安抚易碎品,“你看,终于安静下来了。今天的太阳也太毒了,怪不得……”
柳木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落在前方地面上她们被拉得长长的、相互交叠在一起的影子上。她的手臂隔着衣服的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于千雪小臂传来的温度。那温度干燥、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道,取代了纱布下伤口的刺痛感和奔跑时的虚弱感,成为了此刻感官的主宰。
晚风更温柔了些,带着初夏草木苏醒的湿润气息,混着远处不知谁家飘来的饭菜香。
走着走着,于千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兴奋和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对了柳木栖!我觉得我们的小露台还缺一棵飞燕草!就在蓝雪花旁边!你知道飞燕草的花语吗?”
柳木栖微微偏过头看她,昏黄的路灯将她的侧脸轮廓晕染得格外柔和,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扇形的阴翳,眼神里带着一丝专注的询问。她知道的,但此刻,她更想听于千雪说。
“象征自由!”于千雪扬起脸,迎着晚风,琥珀色的眼眸在暖黄的暮色里熠熠生辉,像两块温润的琥珀,“我要在‘檐下光’的露台上,给它留个位置!等着看吧,它一定会长得又高又直,像真正的燕子一样!”她的话语像鼓胀的风帆,充满了无畏的憧憬。
柳木栖安静地望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风掠过发梢,吹乱了她的鬓角,带来一丝痒意。夕阳最后的光线落在于千雪眼底,映亮那片明亮的琥珀色湖泊,里面没有一丝阴霾,只有蓬勃的希望,像刚刚经历了风雨洗礼、此刻正舒展着叶片的小树苗。
自由。
飞燕草。
蓝雪花。
沉默在晚风和暮色里流淌了几秒。她们踏过一块缺了角的地砖,影子在路灯下短暂地分开,又迅速黏连在一起。柳木栖没有接她关于花语的话,却忽然轻轻收紧了被于千雪扶着的手臂,身体微微向她倾斜了一点,将一部分重量更踏实地依靠过去。
她的声音融在带着花香与烟火气的晚风中,很轻,却清晰地敲在于千雪的耳膜上:
“嗯。”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感受指尖传来的暖意和力量,那声音比平日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一起等。”
仅仅两个字——一起等。
没有煽情的承诺,没有多余的解释。像冰面初融的溪流,带着一丝春寒的克制,却已然流淌出全新的方向。
于千雪的心跳漏了一拍。晚霞的暖光似乎一直烧到了她耳朵根。她扶着柳木栖的手,力道更稳健了一些。她没有转头看她,只是脸颊在暮色里微微发烫,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如同枝头初绽的嫩蕊,带着新叶的青涩和晚霞的温热。
暮色四合,城市渐次亮起温柔的灯火。路灯将她们依偎而行的身影拉长、融合,再拉长。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纱布下的皮肤还在发烫,但在暖风低语的归途上,在指尖传递的温暖与静默相守中,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温度,正悄然覆上被汗水浸透、被跑道灼伤的皮肤,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更深的地方。那是两颗心在无言暮色中燃起的、微小却固执的火种,驱散了今日所有的阴霾与刺痛,只余下一片温软的、在黄昏里默默燃烧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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