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曜节下要回来了?”元宽有些惊讶的问道,“不是说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贾敦诗被圣人任命为东都留守了吗?李汧公留在洛阳的四千兵马还在,节下在汝州,应该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啊?”
韩佸挑挑眉毛:“没有后顾之忧?哥舒曜节下的补给物资还够吗?子舒可别忘了,朱泚叛乱是怎么开始的。”
圣人如今远离长安就食梁州,最开始就是因为朱泚的叛乱。可是别看这场叛乱以朱泚为头目,最开始发起的时候,还真跟朱泚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因为圣人调动朱泚的老部下去打仗,却没有给足够的赏赐,远道而来的的泾原道士兵吃没吃的喝没喝的的,与他们同行的神策军大口吃肉衣着亮丽还一直嘲笑他们,愤怒的士兵才失去理智抢掠长安。
军队动乱开始的时候,朱泚还是长安城里的一个困徒,圣人逃奔的时候,他本来也打算逃走,谁知道群龙无首的泾原兵一直都没有忘记他们这位老上级,硬是找到他家里奉他为主了。
元宽想起这场旷日持久的混乱的起因,无奈的点了点头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唉,这天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韩佸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会好的,大唐不会一直就这样下去的。”
“哈哈,那是当然。”元宽笑,“我每每看到武伯苍,看到裴中立,看到你,看到这些孩子们,就坚信大唐绝不会一直这么下去的。”
韩佸笑笑不说话,改变历史的,都是身处历史之中的人,他并不觉得的自己有这个能力。
“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躲清闲?”老好人孟郊在洛水里涤尽满手的泥污,朝韩佸和元宽走过来,“你们两个啊,几个孩子都是你们带来的,怎么最后偏偏轮到我陪他们玩?”
哥舒嵫哥舒碛和韩虎头经过了一上午的了解之后,已经勉强成为了朋友,正带着元宽家和哥舒碛同岁的孩子一起蹲在河岸上玩泥巴。
“咳咳…”韩佸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子舒告诉我,东野你打算离开东都了?什么时候走?”
孟郊看着浮在洛河上的各色大船道:“两三天吧。”
“怎么就忽然离开了呢?东都不好吗?”韩佸问。
孟郊摇摇头:“不是东都不好,是东都太好了,不适合我。”
元宽撇撇嘴道:“十二郎啊,东野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平日子他可过不下去。”
“我…我不是过不下去,我是…”孟郊涨红了一张脸。
元宽耸耸肩,打算了孟郊的话:“我去看看稚子们。”
韩佸看着元宽的背影,有些尴尬又有些奇怪,问孟郊:“你们这是怎么了,你和子舒的关系不是最好吗?”
“唉…”孟郊叹了一口气,“子舒不希望我现在离开洛阳,是我不好,又惹他生气了。”
“留在洛阳不好吗?现在比洛阳安定的地方可不多了。”韩佸垂着眼眸。
孟郊背着手立着,洛水之清风将他的衣袂扬起,老穷酸经常佝偻着的背终于挺直,恍然有些高大:“万姓聚舞歌太平——十二郎啊,我今年三十又五,漂泊半生苦为伴,身病戎马,年年受日月鞭挞,见不得太平盛世【1】。我在这里高床软枕,反而没有在野山上随便垫点草睡得安稳,我早该走了。”
可笑可叹,天下兵戈不止征战不息的时候,这个穷酸竟然会说什么“见不得太平盛世”的话。
韩佸沉默了,东都城里大部分人都沉醉在安宁的美梦里,也清醒在日复一日的惶恐里,梦中的饮食虽然和醒时的相仿,却并不能使睡者果腹【2】。
洛河边上的垂杨柳和着水纹的拍子一下一下晃荡着,整个东都从邙山到龙门,都沉浸在这样的频率里,敢于醒来的人,百不存一。
孟郊的脊背在短暂的挺直之后又弯了下来,他的脑袋仿佛太重了,把他整个人都压得抬不起头来,一个温和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十二郎,我如果十几岁上娶妻生子,孩子都该有你这么大了,虽然我们一直是平辈论交,但是有时候我总免不得把你小辈来看,希望你不要介意。”
韩佸勾勾嘴角:“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其实不只是你,伯苍、子舒他们有时候也会这样,这是你们对我的维护,我知道的。”
孟郊仰头看着天道:“裴中立和武伯苍都是心智坚定之人,以后是要做大事的,我这么多年只求自己心安,什么都看不透,跟他们比起来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子舒放弃了少年时候的志向,乐意在洛阳做一个富贵闲人,我羡慕过他的豁达,但是终究做不到不看不听不想,我也不如他。”
韩佸:“人各有志,东野你跟他们本来也不一样,又何必非要相互比较?”
孟郊紧皱着眉头道:“是这个道理。不过…十二郎,我活了半辈子,一事无成,有时候总归会忍不住抱怨几句。
韩佸点点头:“人之常情,东野你是我平生仅见的心志坚定。”
孟郊笑笑:“那是以为你年纪小,认识的人还太少。十二郎,你…”
韩佸手里拉着一条柳枝,笑着问:“怎么了?”
孟郊有些纠结,想了想还是问道:“十二郎你…有没有什么想做成的事,或者特别在乎的人?”
想做成的事、或者特别在乎的人?没有。
捋着手里的柳叶,韩佸想起了很多人,远在江左的郑氏和韩愈,洛阳城里的崔二十二和韩虎头,认识不久但相处很融洽的裴度,面冠如玉的武元衡,哥舒嵫和哥舒碛。
有亲人有朋友有晚辈,韩佸和他相处的都还不错,韩佸也很在乎他们,但是似乎还谈不上特别在乎。
想做成的事,就更没有了,因为韩佸想做的事情,基本上立刻就能做到,脑海里来之一千多年后的记忆,让他在之前两年的大唐生活里无往不利。
韩佸张了张嘴,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你没有?”孟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很奇怪,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少年呢?能力强又聪明,性格温和,对谁都好,开心的时候笑得恰到好处,不开心的时候眉头也皱得恰到好处。”
韩佸还是不说话,他总不能告诉孟郊,他的灵魂来自另一个时空,刚在这个世界呆了两年,还不是很习惯、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或者的意义吧?
“唉…”孟郊叹了一口气,离别的时候人们总是在叹息,“十二郎,你说,人,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人是为了什么活着呢?韩佸曾经知道过,后来忘记了,现在还不想再知道一回。大部分时候,知道了自己为什么活着,也是一个人悲剧的开始,屈子沉江才有了今日的端阳节。
人是为了什么活着呢?这个问题沈媪想过很多次吗,一直到她的女儿梨花出生,她才有了结果。
这个结果就是没有结果,谁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
梨花出门买绣花用的丝线去了,沈媪一个人费劲地把一打儿碟粗瓷碗搬到大木盆里,从水缸里添了好几桶水到盆里,蹲在地上洗雕石窟的工匠们吃午饭用的碗。她的头发已经几乎全白了,三千烦恼丝像一团愁云一样笼罩着她,让她时不时想起年轻时候的日子。
五月里的阳光带着将来未来的暑意,即使躲在一株大树的绿荫里,沈媪的额头上还是很快就附上了汗水。
“沈媪…您在家吗?”伴随着敲门声,裴度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
沈媪拉开门拢了拢鬓角的散发道:“是你?裴郎君?你怎么来了?”
裴度笑了笑,侧开身子把身后的武元衡露出来:“我和伯苍一起来的,今天端阳节,来给沈媪送节礼。”
武元衡拱拱手,指着身后扛着东西的小厮说:“沈媪,多谢您的香囊,我和几位朋友都很喜欢,特意来给您送回礼。”
“哦。”沈媪笑笑道,“你们太客气了,快进来吧。”说完,沈媪把院门拉得大了一些。
裴度和武元衡笑笑,带着两个小厮走进了院子。
两个小厮把武元衡和裴度带来的米面放下,行礼退出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武元衡和裴度脸上的表情都是热情的、恭敬的,可是沈媪就是觉得不太对,心里惴惴不安的。
悄悄环顾了四周,裴度对沈媪的生活状况有了初步的了解,首先,她和女儿的生活十分清贫,晾在院子里竹竿上的外袍都是麻布的,上面层层叠叠打了甚多补丁;其次,她们虽然贫困,但是过得颇有些讲究,院子里栽着一丛翠竹,窗棂上纤尘不染。
裴度和武元衡都不说话,沈媪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道:“多谢你们的节礼了,香囊本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再说你们该救过我和梨花的命,老妪我真是受之有愧啊。”
武元衡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我们今天来,其实也有一件事情需要沈媪的帮忙,沈媪不必推辞。”
“什么事?老妪我一定知无不言。”
“听说,沈媪安史之乱前,曾是上阳宫里的宫人,不知道听没听说过,睿真皇太后的消息?”
睿真皇太后是当朝圣神文武皇帝的生母,姓沈,安史之乱时在洛阳失踪。
注:
【1】此处引用了李白的《春日行》中“万姓聚舞歌太平”,并化用了杜甫,《上水遣怀》中的“我衰太平时,身病戎马后”、“蹉跎陶唐人,鞭挞日月久”四句。
【2】“梦中的饮食和醒时相仿,却并不能使睡者果腹,因为他们睡着。” 出自奥古斯丁《忏悔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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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万姓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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