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长揖道:“三郎不知嫂娘今日回转,未能迎接嫂娘回家,还望嫂娘宽恕。”
看着韩愈又行礼,韩佸只好照着他的样子硬着头皮也长揖到地,不过因为不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长辈说话的时候他应不应该说话,所以并没有吭声。
“三郎不必多礼。”郑氏放下手中的剪刀快步走到韩愈面前扶起了他,“早就说过了,在嫂娘面前,不必拘泥。”
韩愈笑笑站定,回道:“礼不可废,何况愈还要给十二郎做榜样,不敢大意。”
郑氏挑起眉毛看着韩佸笑起来,用明显比跟韩愈说话时温和了些的语气道:“你这小皮猴,十二郎你要是能有三分像你季父,阿娘我也不必操这么多心。”
说完郑氏伸出不算大也不算宽厚的手掌摸了摸韩佸的头顶:“阿娘好不容易才得你这一礼,你就多揖一会儿子吧,让阿娘好好耍耍当娘的威风。”
不知道怎么的,郑氏的手一抚上韩佸的后脑勺,韩佸的眼圈瞬间就红了,心里的不安和惶恐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一句阿娘破口而出。
“阿娘…”韩佸带着像一只可怜巴巴小奶狗一样含着泪喊道,喊完了才觉得羞耻,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接着道,“都是孩儿以前不懂事,以后晨昏定省,肯定都不会漏下。”
郑氏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十二郎那一声阿娘里面饱含的感情,扶起韩佸道:“十二郎啊,你也长大了。”
少年人一茬一茬的从黄土地上拔出苗苗来,一茬一茬的长成如切如磋的郎君,老了的死了的又回到土壤里,变成枯骨变成泥。
“阿娘…”韩佸不明所以,长大了不好吗?
韩愈在心里默默的叹了一口气,知道郑氏肯定是又想起了他已经亡去的大兄。
郑氏转过身,油灯在她身前的案几上,光明于是在她的身后留下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一出生就老了【1】。
“三郎君,小郎君,既然已经见过娘子了,就快快回去休息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敢少了觉。”张伯适时插话,“某和娘子还有事情要商量,就不送你们了,天黑风紧,路上小心。”
韩愈对张叔道:“愈知道了,谢张叔关心,不过,请等愈问过嫂娘事情情况再走。”
听着韩愈的话,韩佸也点点头,大半夜的来都来了,哪有只行了个礼就离开的道理?
郑氏这时候也转过头来道:“别急着走,刚好我也有话要跟三郎和十二郎说,且再待一会儿,不妨事。”
韩愈的左手用一种神奇的姿势握住右手,两只手放在胸前,似乎又是一个神奇的礼。
韩佸观察了一会儿,并没能知道这种手势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只好略带尴尬的站到一边。
郑氏接着道:“吾此去郡里并不算是顺利,不过终究还是拿回了韩家最重要的一些东西。三郎,嫂娘先来问你,你觉的我们从韶州一路回河阳的时候顺利否?”
韩愈想都没想就道:“每至一处,必有故旧官吏吊唁,除却自然风雨、山高路远,愈以为可以说是顺利。”
郑氏点点头道:“那这一次往宜城去呢?”
韩愈:“道行多险阻,盗匪如飞蝗,此行不若三年前顺利。”
郑氏:“此行因何不顺?”
韩愈缄口不言,竟伸出右手食指指天。
郑氏:“这是一方面,还有别的吗?襄州现在的秩序还算的上不错,我们为何还是步履维艰?”
韩愈把右手收回胸前,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道:“大兄当年的好友同僚们也皆尽零落了。”
郑氏摇摇头道:“缪也,三郎你再想一想——十二郎,你过来,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韩佸在韩愈一手指天的酷炫里还没有回过神来,猛然听到郑氏叫他,反应了一下才从韩愈身后走出来,立在郑氏面前道:“阿娘请讲。”
看着个头不高、分外瘦弱的韩佸吊着脚站在她面前,郑氏带着些无奈也带着些期待道:“听张叔说,你今天读了《孝经》?”
韩佸不知道读《孝经》有什么不对,抬起眸子偷偷看了看郑氏的脸色道:“是的,阿娘。”
郑氏:“《孝经》讲得是什么?”
韩佸:“珍重性命,孝敬父母;承先人之命,立百代之身;无违心之至诚,诤谏世之不平。”
听了韩佸的话,郑氏双手背在身后侧过身踱了几步,点了点头道:“好,很好。不过十二郎你做的到吗?”
韩佸:“十二郎虽不敏,请事斯语矣。【2】”
郑氏踱回到韩佸面前,紧紧的盯着他说:“十二郎,你本来是二房的遗腹子,你出生的那一年,你的兄长百川不幸夭折,我和你阿耶【3】成婚近十载没有孩子,这才把你过继来。你祖父有三个儿子,但是到现在也只有你一个孙子,如今韩家两代人也不过只有你和三郎两个男丁。”
“十二郎,你从小聪慧乃至过目不忘,你阿耶在韶州即使苦闷在怀,也从来没有耽误过给你发蒙,我和你阿耶坚信我们的小十二肯定能振兴韩家基业,可是你呢?”
“十二郎你自己说,从你十岁上到现在,你看过几本正经书、临过几个大字?”
韩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郑氏捏了捏太阳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你好好想想吧,十二郎,阿娘现在也不求你以后能为国为家立甚么功业了,你得先知道自己是谁,才好决定怎么活下去。”
韩佸对郑氏一揖道:“谢阿娘教导,十二郎日日夜夜不敢忘。”
韩愈这时候忽然插话道:“嫂娘,莫要再逼十二郎了,愈愿三更睡五更起,以复韩氏荣光为己任,就让十二郎去做想做的事情吧,他还小,他……”
郑氏阻止韩愈继续说下去,抿了抿唇道:“三郎,嫂娘知道你是个好的,读书虽然不像十二郎一样过目不忘也算是有天赋,但是你的性格太过刚直,为人为友最佳,为政为官并不宜。嫂娘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怜惜十二郎,也想要证明自己,可是不忍心看你在宦海沉浮啊,你和你大兄的性格很像,他的结局难道还不足以为鉴吗?”
韩愈:“愈愿改,请嫂娘赐教。”
郑氏叹了一口气,少年就是少年,性子如果很容易就能改掉,人又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呢?
在这片刻的沉默里,韩愈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了郑氏一眼,郑氏的三十多岁,皮肤还很光洁,可是眼角已经生了细纹。
郑氏:“三郎,你想明白我们这一次出行为何不顺利了么?”
韩愈:“愈尚未明了。”
“这就是了。”郑氏又踱了几步,“我们从韶州归回河阳的时候,朝中有什么大变动三郎你还记得吗?”
“小杨山人【4】回朝为相。”韩愈略一思量,大概懂得了其中的道理,“前大兄遭贬是受丞相元载的牵连,小杨山人和元载是同一路人,和大兄关系还算可以,两人同时遭贬,小杨山人去的地方还要更往南更偏远,那时候被圣人【5】召回,说明元相一脉又开始掌权,大兄却不幸卒于贬所……”
“……各地官吏肯定是因为感伤大兄的身世,所以纷纷给我们行方便。”
郑氏现在连气都叹不出来了,韩愈这个性子往往让她觉得,三郎只适合在老家耕读守家庙。
“不对,季父。”韩佸这时候忽然道,“他们给我们行方便,并不是因为阿耶的离世,而是因为小杨山人的得势。”
韩佸对韩愈的仕途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韩愈上《论佛骨表》触怒皇帝被贬潮州、小女儿也死在路上。当时他还在想,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有如此胆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全民信佛、皇帝信之尤笃的时候,写这么一篇表章呢?
现在韩佸终于知道,韩愈或许就是这么个人,就是这么个性子。
或许,也正是他是这么一个人,有这样的性子,他才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文公吧!
郑氏瞥了韩佸一眼,并没有计较他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无礼插话,对韩愈道:“嫂娘记得,你最喜欢的孟子,是吗?”
韩愈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不带丝毫犹豫道:“是,愈最倾慕孟子的浩然正气。”
浩然正气,至大至刚,以直养之无害【6】,行磊落君子之道,敢为旁人之不敢为。
韩佸可算知道郑氏为什么说韩愈不宜为政为官了,这样刚勇正直的人,进入官场之后郁郁不得志也就罢了,如果受到打击被世界改变,真的改掉最初的志向,只图宦进,那可真是……
郑氏并不觉得韩愈正直有什么不好,但是人往往,生不逢其时。
郑氏接着道:“小杨山人和元相不同,他是大唐最好的钱谷吏不假,可是并不适合做丞相。一则无大局观,为政随性;二来为人刻薄,不知恩不知谊,两年前果然身死族灭,元相一脉也因此没落。”
“三郎,十二郎,你们听好了:我韩家如今已是无根之萍,兴衰与否都系在你们身上。我此去打点花费糜多,并不是为了盗匪截去的家资,而是为了随之而去的韩家世世代代积攒下来的几大车书简。”
“这一趟走下来,我们剩下的铜钱只勉强够安家之用,余者皆去,尔等自今日起,戒骄戒躁,勿yin勿荡,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以后的事情……”
“谁也说不准啊……”
韩愈和韩佸都躬身听着,郑氏的尾音如轻风入云而去,门外金乌乘清气升于炀谷,阴阳交替日月当空。
注:
【1】阴影一出生就老了:泰戈尔的一句诗。
【2】十二郎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改自《论语·颜渊》“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3】阿耶:唐朝人对父亲的一种比较接近现代的称呼。
【4】小杨山人:上一章提到过的丞相杨炎,一种美称。
【5】圣人:唐朝臣民对皇帝的一种比较常见并且容易接受的称呼。
【6】至大至刚,以直养之无害:改自《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
PS:历史人物的评价石头一半主观一半客观随口一说,大家随意一看,图个乐子罢了,不要介意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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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浩然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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