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啊！您尽管交给我们，别家我不敢说，我家的必定给您照顾得好好的。”刚刚出声的妇人像是了了一桩心事，眉眼带笑地接话。
“好什么好？你们这些人莫不是忘了？若不是小公子，今年的冬麦都不知怎么来的？你们不感激也就罢了，怎地还得寸进尺要上钱了？我们家虽然穷，却也干不出这种丧良心的事！我家就不必了，小公子送粮的大恩还没报，现在左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看看田。”赵虎跟赵田应该是说了些什么，两人说完之后赵虎一瞥众人，挤到前面来。
说话的妇人急了，“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要钱？这不是小公子自己愿意给的么？再说他家大业大，就是抖抖手落下的银钱也够我们一家好几年的嚼用了。”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赵虎。
“宋婶子，你这是在强胡搅蛮缠！小公子有钱是他的事，我们与他非亲非故，他凭什么就得无偿给我们？”赵田前不久刚跟赵章学了些字词，如今也算是用上了。
“我要当是谁呢？田小子如今跟着赵先生读书，倒是越发神气了，都挑起长辈的不是来了。”宋嫂子也越听越来气，冷笑着嘲讽。
“好了，在外人面前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赵村长黑着一张脸。
这一句话却是彻底点着了宋嫂子，“大家不都是这么想的么？如今我站出来为大家出头，反倒是落得个里外不是人了？”
说着说着她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边拍边嚎，“赵大力，你怎地就这么抛下我们娘儿俩去了？你看看你的这些子同族是怎么待我们的？”
赵村长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越发深沉，他颤抖着手指向站在旁边一个瘦瘦的小孩，“宋梨，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小桩子可还在一边看着呢，你这个做娘的今天是非要丢他的面子不成？”
周数顺着赵村长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正是他今早遇到的小孩。
部分视线集聚在他身上，小孩脸上写满了茫然无措，他就那样呆呆地站在一边，像是冬日了掉光了叶子的小树苗，孱弱易折，完全不复早上的乖巧灵动。
周数朝他招招手，小孩就顺从的走过来。他确实年纪还很小，走路都还摇摇晃晃的。
周数将他抱在怀里，发现这小孩简直像个冰坨，明明外面的阳光热烈，却仿佛照不化他身上的寒冰。
被愤怒与委屈冲昏了头脑的女人此刻想一只护崽的母狮，她将小孩扯进自己怀里，警惕地看着周数，“你想干什么？”
周数被扯的一个踉跄，多亏了他身后的金玄反应过来，一把扶住了他。
他叹了口气，“他一直在发抖，你没发现么？”
女人低下头看向小孩，蹭了蹭小孩冷冰冰的脸，嚎了半天都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如今却是安静的淌进了小孩怀里。
小桩子像是才回过神来，整个脑袋埋在宋梨肩膀处，发出细细的抽泣声，“娘…娘…”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娘，声音里透露出无措与害怕。
周围却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周数大概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无非是在争拿了这钱心是否会安稳罢了。
“诸位不必再争了，我确实需要大量的冬麦，诸位应下也是帮了我的大忙。”他说，“就按我说的价钱，无论是男女老少，请赵翁帮忙记下，这钱便半月一付。”
赵虎像是还想说什么，周数朝他摇摇头。
村民们也不再争执了，只是纷纷感叹，“小公子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赵章旁观许久，见已经尘埃落定，便站了出来，“恭敬不如从命，请移步到老夫的屋子里定契。”
赵村长看看天，又转头说道，“小公子，三哥，天时不等人，我们还要先把粮种下完了才安心，只能劳烦两位了。”
赵章点头，“之后我会将契书拿出来，大家只要按个手印即可。”
以他这些年来的了解，村子里呢能写自己名字的人，还真不多。
周数也吩咐他带过来的众人，“你们去问问赵村长哪些田要种，再看看周围人是怎么做的，学着些。今日也辛苦诸位了，待回到府中小子必有重赏。”
他带来的那些侍卫点头应是。
正在他转身准备跟上赵章时，刚刚站出来的妇人又叫住了他，“小公子，等等。”
宋梨快速走到他身边。
金玄眉头一皱，身形一转就挡到了周数身前。
宋梨见状便局促地站住，不再上前一步。
“小公子，这种子如常种下去，若是之后也没法出苗……”话语未尽，周数边明白了她的意思。
“婶子不必担心，钱我依然照付，直到这一季冬麦长成。”
妇人讨好地笑了笑，嘴角咧出了个很大的弧度，看起来又假又卑微。她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还站在周数面前不肯离去。
周数有些疑惑地歪歪头，“婶子可是还有什么想问的？”
妇人涨红了脸，面色难堪地呐呐，“抱歉，小公子。我不是故意想占你这便宜，只是实在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了……”
她说着说着就抬起头看向天空，周数这才注意到她有一双很是清澈的眼睛。只是现在那双眼睛雾蒙蒙的，眼底还蓄满了泪。
“她的丈夫三年前跟人上山采药遇到了野兽，没逃脱，尸骨无存。他儿子就是你刚才见过的赵桩，今年才满四岁。他们孤儿寡母即使没受欺负，日子也不是很好过。”
周数抿嘴，心里很不是滋味，“婶子快回去吧，多照看着些小桩子。今早上我见他独自在田里挖坑，小孩子容易受伤，总归是要亲自看着的。”
宋梨应了一声，艰涩开口，“小公子，你是个好人，真是，对不住了。”
周数点点头，带着金玄离开了。
只剩下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在想什么。但也不过是一会儿，她又迈步像田里走去。对于一无所有的人而言，时间是最宝贵的，她要用尽每一分每一秒去劳作，没有闲暇去思考那些悲伤的或是其他什么事情。
赵章见他赶上来，偏过头瞥了他一眼，“为何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难不成这么些钱你还真拿不出来？”他玩笑道。
周数摇摇头，“只是有些不舒服，人活着为何这般难？”
赵章便停了下来，等周数疑惑的抬头看向他，才伸出手，“老咯老咯，这走会儿路都费劲，你和你身边那小孩都来扶老夫一把。”
周数听话地走过去扶着他，“他就不了吧，”他微微低头看向金玄，“他个子太小，您老扶着他可别闪着腰。”
金玄闻言嘴角微微下撇。
“今年几岁了？”他问道。
“八岁。”周数也回道。
走到半路，赵章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经意地问道：“你母亲可还好？”
“母亲早已不在了，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周数说着也不免有些伤怀，上一辈子他是孤儿，无父无母，这一辈子的母亲也因为生下他之后身体虚弱去世了。
赵章闻言脚步不由得止住了，“你说什么？”
自周数遇到他以来，这位老人面色平静，即使知道他是宋蕴和之子那一刹那也不过是露出了片刻复杂的神色。可如今听说他的母亲已亡，那双经过时间冲洗而越发平静无波的眼睛却泛起悲怆。
只是很快赵章便敛了情绪，周数都以为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胡乱解读别人的心情。
“您认识我娘？”周数不解，总觉得赵章与宋家的联系不止于他知道的。
赵章失神片刻，却只是深深叹了气。
周数见他不正面回答，便旁敲侧击，“我爹对我娘必定从无二心，这么多年来，他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赵章冷笑，“这又算得了什么？老夫游历这么多年，为夫守节的见得多了，不过就是为妻守个节，这都值得拿出来说么。”
接着又看向他，目光不复之前的平静，反倒是充满了审视与冷漠，“今日你与宋梨说了那番话，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等固守男尊女卑之人，现在看来倒也和你那个爹一样。”
“宿主，你好像被封建时代的人说封建了。”偏偏这个时候968还补刀。
“我并无此意。只是这世上的男子大多薄情，我爹能做到这样，我自觉他定是对我娘情根深种了。”
赵章默然，半晌只抛出句“那是他该做的”来。
见他明显不想谈，周数也识趣的没有再问下去。
几人走着很快便到了赵章的家。
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椅子，以及一个很大的储物柜。
周数看着他从储物柜中拿出纸笔来。
“过来帮我磨墨。”他吩咐道。
周数听话的动身。
“你这小子，怎地像个棒槌？敲一下动一下。”他边润笔边吐槽。
“赵爷爷，您昨日还夸我呢。”周数声音小小地偷偷反驳。
“你定是记错了。”赵章面色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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