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的寂静并未持续太久。
火堆的噼啪声与洞外风雪的呜咽声中，渐渐混入了一些不和谐的杂音。那是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声，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细碎响动，还有压低了嗓音的呼喝与交流，正由远及近，朝着山洞的方向而来。
沈砚川原本靠在岩壁上假寐的眼睛倏然睁开，眸中睡意全无，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他侧耳凝神，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浓黑的眉毛渐渐拧紧。
洛清岚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常，他本就未曾深眠，此刻更是瞬间绷紧了身体，内力悄然流转，左手已扣住了袖中暗藏的几枚透骨钉。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追兵到了。
沈砚川无声地起身，动作迅捷如猎豹，几步便掠到洞口，透过藤蔓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下方不远处的雪坡上，影影绰绰出现了数十个身着黑色劲装、外罩轻甲的身影，正是朝廷缇骑。
他们手持兵刃，三人一组，呈扇形散开，正仔细地搜索着雪地上的痕迹，朝着山洞所在的山壁缓慢而坚定地推进。为首一人，手中似乎还持着一个类似罗盘的物件，不时低头查看。
“是‘寻踪司’的人，带着猎犬和指北磁针。”沈砚川退回洞内，声音压得极低，面色凝重，“这山洞藏不了多久。”
洛清岚眉头微蹙。寻踪司是朝廷专门负责追踪缉捕的机构，其中能人异士不少，手段诡异，极难摆脱。看来朝廷此次是铁了心要拿下沈砚川。
“怎么办。”洛清岚问道，声音清冷。他虽恨沈砚川，但更清楚，若落入朝廷缇骑手中，自己这个“同党”也绝无幸理。
沈砚川目光扫过洞内，又看向洞外纷飞的大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算计。“硬拼不明智，他们人多，而且必有后手。”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冷意的弧度，“不过，这大雪封山，倒是给了我们一点机会。”
他快速低声说出自己的计划。利用山洞上方一处积雪深厚的斜坡，制造一场小范围的雪崩或者至少是大型的雪陷，阻隔甚至埋葬一部分追兵，趁乱突围。
时间紧迫，不容细究。洛清岚略一沉吟，便点了点头。此刻，两人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暂时的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沈砚川不再耽搁，示意洛清岚留在洞内戒备，自己则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出山洞，借着岩石和枯木的掩护，向山顶那片积雪厚重的斜坡摸去。他的动作极快，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极浅，显示出高超的轻功和雪地行进技巧。
洛清岚守在洞口，屏息凝神，透过缝隙紧紧盯着下方逐渐逼近的缇骑。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缇骑脸上冰冷的表情，听到他们搜寻时发出的指令。最近的一组，距离山洞已不足三十丈。他扣着透骨钉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就在这时，山顶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声掩盖的闷响。
紧接着，仿佛巨兽苏醒，一阵低沉的轰鸣从上方传来。洛清岚看到，山洞上方那片厚重的积雪层开始松动，先是出现几道裂纹，随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白色洪流，裹挟着更多的雪块和碎石，轰然倾泻而下。
雪浪奔腾，声势骇人，瞬间吞噬了下方大片的区域。
正在搜索的缇骑们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阵型顿时大乱。惊呼声、呵斥声、以及被雪浪冲击淹没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为首那名手持罗盘的缇骑头目反应最快，厉声呼喝着让众人后退闪避，但仍有七八人躲闪不及，被汹涌的雪流卷了进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
沈砚川的身影如同苍鹰般从侧翼的山石后掠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造型古朴、刃口闪着寒光的短刀，直扑那名试图稳定阵型的缇骑头目。刀光如匹练，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
那缇骑头目也是好手，临危不乱，挥动手中的雁翎刀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刀光纵横，卷起地上的积雪，战况激烈。
其余的缇骑虽然被雪陷打乱了阵脚，但毕竟训练有素，很快便从最初的慌乱中恢复过来，分出数人试图围攻沈砚川，另外几人则警惕地持刀向着山洞方向逼近，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可能的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数点寒星，毫无征兆地从山洞方向的阴影中激射而出。
它们的速度并不快，轨迹却刁钻至极，仿佛早已计算好了角度与时机，无声无息，却又精准地穿过纷飞的风雪，穿过混乱的人群缝隙。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的、利刃入肉的闷响。
那几名正欲逼近山洞的缇骑，几乎是同时身体一僵，随即软软地倒了下去。他们的咽喉或是眉心处，都多了一个细小的红点，鲜血缓缓渗出，瞬间便被寒冷冻结。至死，他们甚至没看清暗器来自何处。
是洛清岚出手了。
他依旧隐在洞口的阴影里，身形未曾显露分毫，只有那双清冷的眸子，透过藤蔓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外面的战局。他的暗器手法，不同于唐门传统的迅疾诡辣，反而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艺术的韵律感，出手的时机、角度、力道，都拿捏得妙到毫巅，仿佛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作品。
这精准而诡异的点杀，立刻吸引了剩余缇骑的注意，也让他们产生了更大的忌惮，攻势不由得一滞。
沈砚川压力骤减，抓住机会，短刀荡开缇骑头目的雁翎刀，左掌如电拍出，印在对方胸口。那缇骑头目闷哼一声，口喷鲜血倒飞出去，重重砸在雪地里，眼看是不活了。
首领毙命，又折损了近半人手，加上那神出鬼没、例无虚发的暗器威胁，剩余的缇骑终于萌生退意。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呼哨，扶起受伤的同伴，迅速朝着来路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山林之中。
战斗结束得出乎意料的快。
雪地上只留下几具逐渐被雪花覆盖的尸体，以及那片被雪崩肆虐过的、一片狼藉的斜坡。
沈砚川拄着短刀，微微喘息着，看着缇骑退走的方向，确认他们暂时不会返回，这才松了口气。他转过身，目光投向山洞的方向。
洛清岚此时才从洞内缓步走出。风雪立刻卷起了他的衣袂和墨色的长发，他站在雪地中，身姿挺拔如孤松，面庞在雪光的映衬下更显清俊出尘，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与这污浊血腥的尘世格格不入。
沈砚川看着他，又看了看雪地上那几具被精准点杀、一击毙命的缇骑尸体，回想起刚才那神乎其技的暗器手法，脸上忽然露出一抹与这肃杀气氛截然不同的、带着几分粗犷和戏谑的笑容。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朝着洛清岚扬了扬下巴，用他那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腔调说道：
“嘿。你这手法，跟俺们那旮旯扭秧歌似的，花里胡哨，还整的挺带劲。”
扭……秧歌。
洛清岚正准备拂去肩头落雪的手指微微一顿。
他自幼生长于秦岭淮河，虽未亲眼见过北地的秧歌，但也听闻过那是种热闹欢快、甚至带些俚俗气息的民间舞蹈。此刻被沈砚川用来形容他唐门秘传、杀伐决断的暗器手法，当真是……荒谬绝伦，粗鄙不堪。
他抬起眼，清冷的目光落在沈砚川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想斥责对方的胡言乱语，想维持一贯的冰冷与疏离，然而，不知是因为方才并肩退敌后那一丝难以言喻的松懈，还是因为这过于突兀古怪的比喻，他终究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沈砚川那过于直白的目光，从唇间吐出四个字。
“胡诌八扯。”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惯有的嫌弃。然而，或许是周遭风雪太寒，衬得他露在空气中的、那如玉雕般的耳廓，微微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绯色。那抹微红在雪光的映照下，悄然蔓延至耳根，与他清冷的面容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沈砚川显然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带着一种发现了什么有趣事物的促狭。但他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便开始低头检查自己的短刀，擦拭着上面沾染的血迹。
风雪依旧，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激烈厮杀的山林。雪地上的血迹和尸体，无声地诉说着江湖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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