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贪婪地舔舐着枯枝，发出持续而细微的噼啪声，在这狭小的山洞里回荡，成了除却洞外风雪呜咽外唯一的声响。
橘红色的光芒驱散了角落的黑暗，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随着火焰的跃动而扭曲、摇曳，如同他们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沈砚川吞下解毒丸后，便不再言语。他背靠着岩壁，坐在离火堆稍近的地方，那条受伤的左臂随意地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伤口处的黑气已然褪去大半，只留下暗红色的伤痕和些许肿胀。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那摇曳的藤蔓缝隙，投向了洞外无边无际的风雪与黑暗。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硬的线条，从饱满的额角，到挺直的鼻梁，再到线条紧抿、透着一丝倔强与冷硬的唇，最后收束于线条利落的下颌。
那侧影在跳动的火光中，竟显出一种与这悍野北方汉子格格不入的、深沉的孤独。仿佛一座被遗忘在旷野风雪中的石碑，承载着不为人知的过往，沉默地对抗着岁月的侵蚀。
洛清岚依旧靠坐在对面的岩壁下，与沈砚川隔着那堆篝火，如同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体内阴寒的内力自行运转，抵御着洞中的寒意，右腕的剧痛也因这片刻的喘息而稍稍缓解。但他心头的纷乱，却比洞外的风雪更加猛烈。
沈砚川是逆贼。
朝廷追捕的要犯。
这个认知，与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关于十年前唐门血夜的残酷画面，不断交织、碰撞。那个雨夜，火光冲天，尸横遍地，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弥漫在唐门的每一个角落。
他躲在暗格里，透过缝隙，看到的那个手持染血长刀、如同魔神般的高大身影，与眼前这个在风雪中挟他奔逃、笨拙生火、沉默望着洞外的男人，渐渐重叠，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那血腥的屠戮，与方才缇骑口中“屠村练丹”的指控，隐隐勾勒出一条模糊而令人心悸的线索。
洞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更久。
沈砚川忽然动了动，他没有转头，依旧望着洞口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那声音不像是在对洛清岚诉说，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太久之后，无意识的低语，混杂在柴火的噼啪声里，显得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地钻入洛清岚的耳中。
“那年……朝廷令我屠村炼‘丹’。”
“丹”字出口的瞬间，洛清岚搭在膝上的左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掌心。他体内平稳运行的内力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紊乱。
屠村炼丹。
这四个字所代表的血腥与残酷，远超寻常的战争与仇杀，那是一种践踏人伦、罔顾天道的罪恶。
他心中微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荡开。朝廷密令，屠村练丹……若此言为真，那沈砚川“逆贼”的身份，似乎便有了解释。可他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是狡辩。是博取同情。还是……
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掠过脑海。
但洛清岚的脸上，依旧是那片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他甚至刻意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却充满讥诮意味的嗤笑。他抬起眼，清冷的目光穿过跃动的火焰，落在沈砚川那张被火光映得半明半暗的脸上，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的冷漠与不信任。
“叛将之言，何足为信。”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两人之间短暂的、脆弱的平静之中。
沈砚川终于缓缓转过头。
他的目光对上了洛清岚的视线。
隔着那一簇不断燃烧、散发着光与热的火焰，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碰撞、交织。火焰的光芒在沈砚川深邃的眼底跳跃，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戏谑、不耐或凶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有沉重，有疲惫，有一丝被质疑的嘲弄，更深处，似乎还潜藏着一抹难以言说的、属于过往的痛楚与决绝。
而洛清岚的眸子里，则是冰封的警惕，是未曾消弭的恨意，是毫不掩饰的探究，以及那强行压制下去的、因对方话语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杀意与探究，怀疑与那一丝极其微弱的、连洛清岚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想要探寻真相的渴望，在这狭窄的山洞中，在温暖与寒冷交织的空气里，无声地角力、盘旋。火焰的光芒在他们脸上明灭不定，仿佛映照着他们各自内心挣扎的战场。
沈砚川看着洛清岚那双清冷如寒星、却又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眼睛，看了很久。他没有因为那句“叛将之言”而动怒，脸上甚至没有出现任何被冒犯的神色。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苍凉。
“信不信，在你，你自个儿掂量。”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向那跳跃的火焰，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耗尽了力气，“老子最后还是没下去手。”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洛清岚的心上。
没下去手，所以成了叛将。
所以被朝廷追杀。
所以……流亡至今。
那么，唐家村呢。唐家村上下百余口，妇孺老幼皆不放过的那场血腥屠戮，又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下去了手吗。
疑问如同藤蔓，疯狂地滋生，缠绕住洛清岚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没有再说话。
沈砚川也不再言语。
山洞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火堆燃烧的声音和洞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那簇火焰，成了这黑暗与寒冷中唯一的光源与热源，却也清晰地照亮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道由血仇、谎言、猜疑与未知真相构筑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他们隔火对望，又各自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及隐秘的对话从未发生。但有些东西，已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既起，便再难平息。
洛清岚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他听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听着洞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风雪声，也听着自己胸腔里，那颗因为仇恨而活了十年、此刻却因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而微微动摇的心跳声。
前路茫茫，风雪正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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