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耳边呼啸了不知多久，渐渐被另一种更为沉闷的轰鸣取代。那是黑水堡外围，莽莽群山的呼吸。沈砚川挟着洛清岚，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嶙峋的山石与枯死的林木间穿梭，将身后追兵的火光与喧嚣远远甩开。
最终，他在一处被厚厚藤蔓遮掩的山壁前停下脚步。拨开枯藤，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他没有丝毫犹豫，矮身钻了进去，同时将洛清岚也带了进来。
洞内比想象中要深阔一些，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苔藓和陈年枯叶**的气息，但至少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雪。唯一的微光来自洞口藤蔓缝隙透入的、惨淡的雪夜反光，勉强勾勒出洞内大致的轮廓。
一进入相对安全的环境，洛清岚立刻挣脱了沈砚川的钳制，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直到脊背抵住冰冷潮湿的岩壁才停下。他急促地喘息着，右腕传来的剧痛和内力的大量消耗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带着未散的敌意与警惕，死死盯着几步外的沈砚川。
沈砚川似乎也耗力不小，高大的身影靠在另一侧的洞壁上，胸膛微微起伏。他没有立刻理会洛清岚那几乎要将他刺穿的目光，而是先侧耳倾听了一下洞外的动静。除了风刮过山脊的呜咽，再无其他异响。
他这才似乎稍稍放松下来，缓缓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然后，他低下头，开始处理自己左臂上的伤。
借着洞口微弱的光线，洛清岚看到沈砚川用牙齿配合右手，嗤啦一声，利落地将左臂衣袖从肩头撕扯下来，露出肌肉虬结、线条刚硬的手臂。那道被碧磷针划出的伤口并不深，但此刻周围的皮肉却隐隐发黑，渗出的血液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碧磷针之毒，见血封喉。若非沈砚川内力深厚，强行压制，又只是被擦伤，此刻恐怕早已毒发身亡。
沈砚川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浓黑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低声骂了句什么，声音含混在喉咙里，听不真切。他尝试运功逼毒，但内力所过之处，那黑色只是稍稍淡去，随即又顽固地蔓延回来，显然这毒性极为刁钻阴狠。
洞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两人深浅不一的呼吸声，以及洞外风雪扑打藤蔓的簌簌声响。
洛清岚靠在岩壁上，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他看着沈砚川徒劳地试图运功逼毒，看着那伤口周围越来越明显的黑气，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本该眼睁睁看着他毒发身亡，甚至应该趁他此刻虚弱，补上一刀，为唐家堡上下百余口报仇雪恨。
可是……朝廷缇骑的追捕，“逆贼”的称呼，以及方才逃亡途中，这人展现出的、与传闻中凶残暴戾截然不同的沉稳与悍勇……这一切，像一团乱麻，纠缠在他心头。
杀了他吗。
现在似乎是最好的机会。
洛清岚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内力悄然凝聚。只需一击，瞄准咽喉或者心脉……
就在这时，沈砚川似乎放弃了独自逼毒，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洛清岚，恰好捕捉到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杀机。但他并没有做出防御或反击的姿态，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疲惫的意味。
“小子。”他开口，声音因之前的奔逃和此刻的毒患而显得有些沙哑，“唐门的碧磷针，真尿性，果然名不虚传。”
洛清岚凝聚内力的手指微微一僵。
沈砚川不再看他，转而低头打量着自己的伤口，仿佛在评估还能撑多久。洞内的寒意越来越重，呵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他搓了搓手，嘟囔了一句：“这破天儿，冻死爷了。” 说着，他竟不再理会伤口和潜在的威胁，开始笨手笨脚地收集洞内散落的枯枝和干苔，试图生火。
但是他显然不善此道。那些枯枝在他粗大的手指间显得格外不听话，打火石碰撞了数次，才勉强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落在干苔上，冒起一缕细小的青烟，随即又熄灭了。
沈砚川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继续跟那堆柴火较劲，嘴里含糊地抱怨着寒冷的天气，那模样，与方才在屋顶纵跃如飞、掌风刚猛的悍将形象判若两人。
洛清岚看着他生火时那堪称笨拙的动作，看着他因寒冷和毒患而微微发青的嘴唇，看着他手臂上那道刺眼的、自己留下的黑紫色伤口……心中那凝聚的杀意，不知为何，竟一点点消散了。
不是原谅，不是动摇。
而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一种……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的执念。
他若死了，唐家堡的血案真相，或许将永远石沉大海。他若死了，自己这十年的苦苦追寻，又算什么。他必须活着，必须由自己，在弄清楚一切之后，亲手了结。
沉默在洞穴中蔓延，只有沈砚川不断尝试打火的声音偶尔响起。
终于，洛清岚动了。他左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莹白、散发着淡淡清苦药香的丹丸。
他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一抖，将那粒丹丸精准地抛向沈砚川。
沈砚川正低头跟火石较劲，察觉到风声，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粒圆润的白色药丸，又抬头看向依旧靠在岩壁上面无表情的洛清岚，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脸上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带着匪夷所思神情的笑容。
“咋的？”他晃了晃手中的药丸，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戏谑，“良心发现了啊？”
洛清岚迎着他的目光，那张即使在狼狈中也难掩清俊出尘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冷漠。他开口，声音如同洞外吹进来的寒风，清晰而冰冷，一字一句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你死了，我找谁报仇。”
沈砚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他深深看了洛清岚一眼，那双锐利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没有再说什么嘲讽的话，也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将那粒解毒丸吞了下去。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丝毫不担心这是否是另一种更隐蔽的毒药。
丹药入腹，一股清凉的气息迅速化开，流向四肢百骸，尤其是左臂伤口处，那灼热麻痒的感觉顿时减轻了不少，蔓延的黑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
沈砚川活动了一下左臂，感受着药力的化散，低声说了句：“谢了。”
这声道谢很轻，几乎被洞外的风声掩盖。
洛清岚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转向洞口那摇曳的藤蔓缝隙，仿佛外面无尽的风雪和黑暗，比洞内这个刚刚吞下他解毒丸的仇人，更值得关注。
就在这时，沈砚川手中的打火石终于再次碰撞出较为明亮的火星，点燃了干苔。一小簇橘红色的火苗颤巍巍地升起，逐渐引燃了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
温暖而跃动的火光，终于驱散了洞穴一角浓重的黑暗与寒意，也映亮了两人之间那片无法逾越的、由血仇与猜疑构筑的鸿沟。
火光跳跃着，在沈砚川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他专注地看着那簇逐渐旺盛起来的火焰，仿佛那是世间最值得关注的东西。而洛清岚，依旧隐在岩壁的阴影里，只有偶尔跳动的火光照亮他清冷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共处一穴，各怀心思。暂时的危机过去，更深的迷雾，却才刚刚开始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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