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来了一群意外来客,应该是上次他们回家走漏了些风声,学校里组织人来了“慰问团”,除了学校里的老师,也有同一个院子里的其他家属,与其说是同事,倒不如说是街坊。
他们来的突然,唯一让让时延周庆幸的是,钟丽丽刚好出去摆摊了,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你看看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呢,我看着这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是不是?”年轻的女人烫着一头精致的卷发坐在床边,亲昵地抓着时芝英苍白的手,像一个好久不见的挚友,自然地埋怨着。
其实时芝英和她不算相熟,赵伟霞不是学校的同事,只是因为老公在学校里做体育老师,所以两人也是在搬到同一个家属院之后才有些交集。她本人在银行做信贷业务,自然是人脉广泛能说会道,所以小院儿里有什么事儿一般都少不了她。
她也不真等旁边的人应和,就自顾自的接着说下去:
“我看你这样子,暑假过完就能回去上课了,你是不知道,学校现在多缺人呐,今年的一年级一下子多了两个班,招了不少新老师,你现在回去啊得有好多人都不认识。”
“可不是么,二阳也是今年进来的,哎呦,天天忙的跟什么似的,我直说他不知道的以为你当上校长了呢!”陶奶奶也来了,她靠在床头边,听到这也赶紧插进来。
二阳就是她的二儿子江河阳,还有个大儿子江沭阳,前些年和媳妇儿一起考到了省城工作,常年不回家,只把儿子留给她带,陶奶奶跟和二儿子和小孙子过,老伴儿年轻的时候突发急病倒在讲台上就再也没起来,那时候两个孩子还小,二阳还是吃奶的年纪,好在因为算因公殉职,学校给她分了个房子,她就靠着每个月微薄的抚恤金和自己那间小卖部硬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如今两个儿子都工作了,她总算是熬出来了,一说孩子的工作来,她就春风满面的,喜气是藏也藏不住。
“你还别说,这家属院里啊,别看住了这么些个老师,我看就数陶奶奶最会教育孩子,今年竞争这么激烈,这二阳人家可是一考就考上了,大阳更是有出息,一考就考到省城去了,您说说是咋教育的,也不教教我们,让我们也学习学习,别光顾着自己,也让我们祖坟冒冒青烟儿啊。”赵伟霞煞有介事的盯着她笑着说。
“咳!什么有出息。”陶奶奶撇着眼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要听我的早接了他爸的班当个老师多好,那时候要是接了班,楼房也给分好了,哪有现在这些事儿,你看,到了二阳,上班也得自己考了,房子也得自己买了,真是啥也落不着。”
学校的房子原来都是直接教职工分配的,后来政策没了,时芝英他们这群年轻的老师都没赶上,全是自己掏钱买的,好在房子还是学校建的,给的也都是优惠价格,比外面的商品房还是便宜不少,陶奶奶为了预备给二儿子娶媳妇也咬咬牙买了一套,虽然是最便宜的一楼边户,但也是把多年的家底儿给掏空了,一说起这个来她就心疼。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省城的发展哪是咱们这小县城能比的,人家省城的一间厕所都够咱们两套房了,到时候人家在省城买了房,您可就跟着享福去吧!”
“哎呦!”陶奶奶皱眉闭眼高高仰着头,嘴角向下撇着,“我还指望能享上他们的福呢,他们但凡多听我一句话我就哦弥陀佛了!”
她说起这些来就真是收不住了,两个人又扯了一堆家长里短,眼看着话题越跑越远,还是赵伟霞又及时给转了回来:“要这么说,那可得数时老师福气大,你看,周周多听话,从来也不用大人操心。”
时延周一下子成为众人的焦点。
“是啊。他很独立。”时芝英温柔的看着他,没人注意那温柔的眼神后藏着无尽的悲哀。
“这一开学周周也要上一年级了吧,你回来刚好自己教着,多好!你说是吧,李主任?”赵伟霞转身朝床尾的人道。
一直默默无言的女人这时开口道:“是啊,学校领导和同事们都很希望你能早日康复,重新投入到工作里来。”李主任叫李文,看起来比赵伟霞还要年轻一点,她穿着一身职业套装,头发梳得溜光在脑后扎成马尾,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非常利落,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和那两位拉家常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像是慰问,倒像是来视察的,果然她话音一落,现场热热闹闹的氛围都跟着冷了下来。
不过她反而算是三个人里和时芝英最熟的一个,两个人同年毕业前后脚进的学校,只是时芝英在语文组,她在数学组,当时大家都开玩笑叫她们“语数两支花”,总把两人放一起比较。后来她们各自成家,时芝英嫁给周向北,她嫁给了同校的同事,两家又刚好住了对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只不过李文一向是这样不苟言笑,所以虽然住对门,也不算是热络,她倒也习惯了。
时芝英朝她笑笑,低头用手理了理头发,热闹的房间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周向北本来拄着拐站在旁边,见状赶紧上前招呼:
“不是什么大事儿,本来想也是过几天就回去了,就没想着惊动大家,你看这还麻烦大家跑一趟。应该在家里招待的,你看看这医院里也不方便,反正也是饭点儿咱们人也多干脆就去门口下馆子好了。”
“哎呦呦你可好好坐着吧。”赵伟霞赶紧迎上去把他按回去。
“我还没说你呢,我们要是不来都不知道你这样了,都这样了也不知道言语一声,咱们这街里街坊的住了这么多年,我看你还是没把我们当自己人。”
“哎咳咳,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儿,走走走咱们下去吃饭。”周向北继续笑着招呼他们。
“哎呀我们倒成来吃饭的了,咱们就是来看一眼,看你们挺好的我们就放心了,你赶紧好好歇着吧,这可全指着你呢。”她朝床上比划了笔画,不忘回头来宽慰时芝英:
“那我们就走了啊,你就安心养病,什么都别操心!等回家了咱们再说啊。”
一群人起身要走,李文这时候走过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周向北手里:“这是学校的慰问费,也算是同事朋友的一点心意,我代表他们来交给你们,还是希望你们都能早日康复。”还是那么一本正经,说话就往外走。
周向北双手拄着拐杖行动不便,一边往外推一边追出去:“这我们可不能要啊,心意到了就行了,,,”他一瘸一拐的追了出去,红包里的钱撒了一地,时延周只好跟着捡起来跟着追了上去。
热闹的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时芝英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忽然很想找一面镜子照一照,伸手在床头的柜子上摸索半天,除了刚刚大家带来的水果外,一无所获,沉默良久,忍不住低头自嘲的笑了一下,才恍然她已经好久都没用过镜子了。
如果不是今天见到李文,或许她会永远忘记这件事。
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那样的,,,夺目,三年的时间,她只记得怎么做一个病人,李文可以从李老师变成李主任,时芝英连怎么做时芝英都忘了。
她狼狈地收回手,无意打到一个不明物,在床头胡乱摆放的书本中间,掉出一只黑色的小东西,在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金属光泽。
是一支口红。
她有些恍惚地把它拿在手里,几乎凭着肌肉记忆,拔开盖子,把膏体旋出来,里面只剩短短的一截,因为长时间的闲置,截面已经有些风干了,她愣愣的盯着出了好久的神,好像想不明白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后鬼使神差的,等她意识到的时候,那抹鲜亮红已经抹在她的嘴唇上了,她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把干涩的膏体抿开。
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想想自己一副病容,一定可笑极了,正要伸手去擦掉,就发现一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一旁帘子后面漏出钟生生半个小脑袋,慰问团把她吵醒了。
时芝英一时愣在原地,像偷穿妈妈高跟鞋被当场抓包的小学生,尴尬极了。
不过她很快发现,钟生生比她还不好意思,见时芝英发现了她,立刻红着脸藏到帘子后面去了,过一会儿又悄么么的漏出一只眼睛,偷看一眼就赶紧钻回去。
时芝英被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反而不尴尬了。等她再一次漏出脑袋偷看的时候朝她笑道:
“好看吗?”
钟生生小心翼翼地漏出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郑重地点头,点完头更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成了狮子头,干脆把整个头都包住。
时芝英忍不住笑声来,不再想着擦掉,而是朝她招招手。
“过来呀。”
钟生生慢慢的从帘子后面挪出来,低着头,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盯着脚尖挪步到她面前。
“来把头抬起来。”
她听话的把头抬起来,时芝英一只手握着她的脸,一只手也给她涂上了一点。
钟生生震惊地张大了眼睛,自觉地嘟起嘴吧,任由她摆弄。
“真好看。”时芝英涂完,也夸了她一句。
钟生生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脸完全的红透了。
“你是仙女吗?”她仰着头,一脸虔诚地问。只有电视里的仙女才画着这样的红嘴唇呢!
时芝英又忍不住笑起来,她越笑越大声,好像要把心中的郁结全都笑出去,她笑啊笑啊,就流下泪来。
好像终于从这闪光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了自己,
父子两个走在走廊上,远远的就听到这笑声,两个人疑惑地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狂奔起来,进来就看到这样的场面。
时芝英和钟生生一大一小,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地上,两个人面对面,一个笑的开怀一个笑的扭捏,共同点就是,,,两个人都涂了口红,只不过是,一个看着好看,一个看着好笑。
“好看吗?”
时芝英转过头来,对着父子俩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
周向北好像回到了结婚那天,背后是吵嚷着要闹洞房的宾客,在他一己之躯隔出的隐秘角落里,她也是这么狡黠地眨着眼睛问,在人声鼎沸中的背后,只有他的心脏砰砰作响,光也给了她格外的偏爱,笼在她的周围又从她的眼睛里闪出来,就像现在一样。
父子两个同款呆愣,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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