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翠绢将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施施然出了柴房门,八幅裙子上的丹红色泽更为浓艳。
她一步步朝房中走,心中便默念着数个名字:
云荫、芳茗、容雉……
那些与她一道入宫为婢的小姊妹,有失了规矩惹怒贵人的,有心志不坚叛主求财的,也有遭人陷害命丧九泉的。
其中多半折在了周迈手中,惨遭屈辱折磨。
今夜,她也算替她们报了仇。
又过两日,毕菱从陆逢春口中得知周迈死了,彻底松了口气。
她先去平康坊,毕竟整整一个月没露面,想必伏缨心里没着没落。
一见毕菱来,伏缨口中直念“阿弥陀佛”:“我的好卫郎,姊妹们全靠您清明后的两首诗撑到如今,坊间来打听新曲的恨不得把门槛踏破,下定的金银不知摞了几层。”
待安抚好伏缨一行人,毕菱推说去东市采买,绕了一圈却往务本坊里韦檀的私宅去。
这回韦檀并不在家中,她在厅中喝茶等候,阿狸轻巧跃过门槛,竖着尾巴朝她而来。
韦檀翻身下马快步走进院中,到了阶下忽地停住脚步理起衣衫,又问靖竹:“发冠可有歪斜?替我擦额上的汗。”
靖竹不情不愿地替他理好衣冠,想当时小世子去见永宜公主也没这般急切,吃了闭门羹都没恼。
此时去见个凶巴巴的寒门孤女,反倒如此急不可耐。
韦檀踏进门中看见低头逗哄阿狸的少女,夕阳余晖从窗棂中斜映在她脸上,笼罩着暖黄的光晕,他一时看得怔住。
毕菱抬眼看见他这副模样,竟罕见地露出娇俏温柔的笑来:“一月不见,三郎不认识我了?”
这一幕美好得如同梦境一般,他忽然想起姑母的提议——若她留在自己身边,是否每次回到这方小院都能看见她的笑靥?
阿狸从她怀中跳下,蹦跶到韦檀脚边“喵喵”叫唤,想引他过去。
韦檀这才回过神,企图借抱猫掩饰自己的失态,阿狸却不甘心被他禁锢,灵巧地钻出来朝毕菱奔去。
毕菱见他扑了个空,忍不住轻笑出声。
韦檀清了清嗓子:“靖竹,还不倒茶。”
靖竹二话不说就下去张罗:“你们快去煮宝洪茶。”
“小世子又要喝宝洪茶?”
靖竹不耐烦:“罗里八嗦,要你们多嘴?!”
他只是觉得小世子该喝点下火清热的茶,去去躁、静静心。
韦檀没坐在主位,径直走向她旁边的食案:“我还当近日风声紧,你不能随意进出清都观。”
“幸好有你援手,看守我的周迈已经死了。加上公主这两日心情极为不佳,连我的两位表兄都接连吃了闭门羹,她自然也没心思约束我。”
韦檀点点头,昨日宫里传出贵妃的吩咐来,要韦家选两个年轻小娘子入宫陪侍,明着是想见娘家人,暗中想来也是备不时之需。
毕菱又同他确认:“毕茂死了?”
“在路上偶遇旁人斗殴,失手伤了他,不治身亡。”
至此,迫害青桑、青杏姊妹的周迈与毕茂兄弟都已偿命。
毕菱满意地莞尔一笑:“既得三郎相助,我也当投桃报李。”
韦檀故作矜持,唇畔却掩不住笑意:“如何投桃报李?”
“做你和公主的媒人。”毕菱满目清澈地望着他。
韦檀面上笑意顿失,正在奉茶的靖竹手一抖,险些将宝洪茶泼洒出去,好在及时稳住。
“我说过不想娶她。”韦檀握起茶盏才发觉滚烫,悻悻放回去,眉目间已有愠色。
“但三郎应当娶她,也不得不娶她。”毕菱直视着他,“公主只不过现下正在气头上,只需亲近之人稍加点拨,她便会明白此时与韦家联姻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傲气得很,未必会应下。”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她不肯答应,一来是因为后宫争斗的旧怨,二来是贵妃未必能正位中宫,三来是有兰陵萧氏以及萧昭媛与之照应。可时过境迁,她若嫁给你便能与韦家一荣俱荣,免遭清算报复,甚至能乘着东风再谋来日,总好过嫁个藩镇质子远离长安。”
“是啊,她还能杀一手回马枪、恶心我们一回。韦家即便再恨她,也不能真对自家新妇下手。”韦檀冷笑一声,“可对我又有何好处?娶回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刁悍恶妇,夜里都要防着被她害了去!”
毕菱摊开手:“这我可管不着。上回我来时,定好的上策便是做你们两人的媒人,中策乃是剪除羽翼,下策才是冒险铲除。我依诺行事,你可不许食言。”
韦檀看她打定主意推进此事,不由得对她背后的目的感到好奇,凑过去低声问道:“你这招可不只是投桃报李——不妨直说究竟想要些什么?我未必不能直接给你,何须如此着急将我这个人搭进去?”
他俯身靠近,手撑在她面前的食案上,震得杯盏晃出几滴茶水。
毕菱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眉眼并未慌忙躲避,亦不见娇羞腼腆,而是冲他弯了弯眼睛笑答:“我要‘名’。”
“名?”韦檀不解。
“权、财、名、禄……”她口中轻轻吐露这几个字,“世人所求,不过如此。”
韦檀不信她是这般的俗人,想探究出她眼底潜藏的**:“何为你所求的‘名’?”
“我阿耶是享誉天下的诗坛圣手,我虽不是男儿、博不来官身,但也不愿明珠暗投、浑噩一生——我所求的正是诗名。”
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奕奕直视韦檀。
这倒是与她依附永宜公主后还在平康坊中写诗相互印证,韦檀信以为真,便欣然笑道:“要我如何助你扬名?”
“少不得要先借我阿耶的名号。我将他辞官归隐后的诗编纂成册,最后几页放上我自己所作的诗,你帮我寻路子印成分发。”
韦檀可算明白她为何绕了这个弯子——本朝兴起雕版印,除却官方刻印历书等书籍之外,便只有寺庙大印佛经,民间断不可私自印书。
毕菱既无门路又无靠山,即便有金山银山也没人敢担着干系替她私印诗集。况且她还是奔着广为流传的目的去,数量绝不会少。
而韦氏在京中根基极为深厚,甚至名下连印坊都不止一座。
韦檀不禁有点怀疑,这鬼灵精的丫头莫不是连哪家印坊是韦家的都打听清楚了?
“此事并不难——你若不将我卖给永宜,我便应下。”
毕菱倒真有几分讶然,不敢轻信:“三郎这般热心肠?”
“只一条——你须离开永宜……”
“那是自然。她若发现此事,我还能保住小命?”毕菱扬了扬眉毛。
韦檀却坚持将话说完:“你须离开永宜——到我身边来。”
房中蓦地静了下来,两人维持着呼吸相闻的距离。
毕菱撑在膝边的手不自觉攥紧成拳,他此刻的目光……如同前日端阳节看向自己的那般笃定不移、不容回避。
她着实未料到韦檀会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仓皇间只能挤出笑:“小世子也缺文人谋士不成?”
韦檀听她不再称自己“三郎”,忍不住皱了皱眉:“你明知我要的不是文人谋士。”
毕菱抓住时机以退为进,反问道:“那小世子是缺薛涛、鱼玄机这样的红颜知己,还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韦檀被这话噎得面红耳赤:“我……”
“你不肯帮我,我再另寻出路便是,何必横加羞辱?!”
毕菱作势起身就走,阿狸恋恋不舍地跟在她身后。
“阿菱——”韦檀上前抓住她的手,“我并无意羞辱……”
“之前明明说好帮你韦家扫清障碍,我便竭力谋划。可你食言在先、威胁在后,莫不是见我一个孤女无依无靠好欺负,要我步薛涛后尘?!”毕菱说着说着竟有了哭腔,“我还不如薛涛,她丧父后仍有母亲庇护,而我险些被族人吞嚼干净,又卷进你们这等权贵争斗之中,连婢女也护不住,自己也差点被送进宫。难不成天底下便只有你们尊贵,我的命便这般低贱卑下?!”
韦檀头一回见她落泪,方才的胸有成竹顿时消失殆尽,他手足无措地想替她擦泪,却被她搡了一把。
“谁要你假好心!”毕菱嗔道,“离我远些,省得污了你的眼!”
见她不管不顾要朝外跑,韦檀不得不从后头抱住她:“你这样出去难道不怕被人撞见、传到永宜耳朵里?”
毕菱使力掰他环住自己腰的手,心中恨恨——这韦檀好生无礼,若换成霍玄恭……换成他便根本不会说出要挟自己的话!
她从不介意谈价码,互惠互利才能好聚好散,可怪就怪韦檀先动了心。
之前明明还藏得紧,这几日也不知吃错什么药,竟敢袒露无遗!
韦檀被她抠抓得龇牙咧嘴,却仍旧不敢松手。若就此放她跑了,怕是再也寻不回来。
只怨自己一时冲动将心底话说了出来,明知她脾性大又有傲气,真该再忍一忍。
他强行将她身子扳正过来,俯身看她:“阿菱莫恼,我绝无意羞辱你,更不是要挟你。刊印诗册我即刻就着人去办,你自己也知晓万万不能继续留在永宜身边,她对待叛主之人的手段有多狠厉,你难道不清楚?除了我,还有谁能护你周全?!”
毕菱紧紧绷着脸,垂眸不语。
她自己也清楚,若想平安离开永宜这条贼船,就不得不上另一条与之势力相当的船。
若无男女之情,她暂时依附韦家也不是坏事。
怕就怕这竖子的歪心思!
见她冷静下来,韦檀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别怕,我只是想你留在身边,不会欺负你。”
毕菱在心底切齿冷笑,经过毕渊的“言传身教”,她再信男子口中的鬼话便是枉活了这十四五年!
她抬眼瞥了瞥韦檀:“我回去整理诗册后送来此处,等你刊印好……我再答复。”
韦檀见她肯松口,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连连点头:“依你,都依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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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情爱未酬频作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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