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文墨留香风欲来

毕菱一回清都观就问青桑:“我们从毕家带出来的包裹放在何处?”

青桑翻找出来放在书案上,毕菱示意她去关好门窗。

她解开裹在外头的青色包袱皮,露出几册书和一方卷草刻花银盒。

青桑见她盯着那银盒发怔,低声问道:“这是家主留下的遗物?”

毕菱不答,她轻抚凹凸不平的盒身,摩挲良久才决心开启,将其中的纸张尽数取出,在案上铺开。

纸张大小色泽不一,上头的字迹也多有涂抹修改,青桑见过毕菱写诗,看得出这些都是诗稿。

“青桑,去拿几摞纸来——不要花笺,写不下。”

此后的三日夜里,毕菱足不出户地誊抄完诗稿,又冥思苦想新作,熬得两眼青黑、心神恍惚。

已经病愈的青杏使出浑身本事,恨不得从早到晚扎根在灶台前,一边想法子做吃食,一边怒骂公主之前派来的仆从灶上功夫没轻没重,硬生生把小娘子吃伤,近日都没什么胃口。

好在毕菱看在青杏辛苦琢磨菜色的份上,每日还能勉强吃得下两顿饭,否则也撑不下去。

五月初十那天,她将新抄的诗稿交给青桑:“你也看得出我并非忍气吞声之辈,断不愿困在这道观一辈子。我本借公主之势扬名,无奈她非善主,一再设计暗害,我只能另寻出路。”

她告知青桑务本坊中韦檀的私宅,叮嘱一定要送到“三郎”手上:“万不可告知他人,以免公主知晓。”

和青桑姊妹俩经历生死之事后,毕菱自然相信她们对自己的忠心,只是陆家对她们亦有恩情。

旁的事透露给姨母她们倒也罢了,只是这诗稿关系重大,若非韦檀那厮捅破了窗户纸,她应当亲自去送。

可这一步棋走出去之后,便再无悔转的余地,她能料想接下来有多少疾风骤雨扑面而来,仅靠她自己一人是断断应付不来的。

“我知晓这是小娘子的心血,定当好生送到那人手上。”青桑轻轻回握她伸来的手。

“记着问清楚‘三郎’是送去哪家印坊,须花多长时间校勘诗稿,以及定金几何、何时刻雕版?”

青桑一一记在心中,将诗稿收好后前往务本坊。

而毕菱则带着两张绘有菱花的诗笺,亲自去了平康坊。

她叫伏缨领着自己清点了库房中的金银,又让人装好十枚金铤。

伏缨也乖觉,并不问用处,只在一旁候着。

毕菱转头问她:“如今坊间求诗的人有多少?”

“卫郎,那可不好说——明着来拜会下定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手里倒有名单,可暗地里等着模仿瞟窃的不知有多少。不止这长安城里,听闻京畿附近的州府也都巴望着沾沾‘柳歌’的名气。”

听见自己的诗作被称为“柳歌”,毕菱的脸上浮出几丝笑意。

“那就先将卫郎有新作的消息传出去,就说……讲的是比《檀郎怨》更动人心魄的故事,眼下还在谱曲,不日便由你首唱。”毕菱看她双眼熠熠发光,交代道,“不过,这首诗无须金银下定,闻者皆可唱。”

伏缨的满脸喜色顿时化作疑惑不解:“这是为何?”

放着金山银山不赚,还驳了早先下定客人的面子。

毕菱看了看她:“你不是要做‘都知’吗?眼光放长远些。”

她点到为止,而伏缨一听“都知”两个字,自己便圆上了这些话——

也是,若不收金银,听的、唱的人便更多了,名气再上一层楼,等到夏至评选“都知”时,她伏缨定是平康坊里当之无愧的人选。

伏缨喜上眉梢:“卫郎,快将新诗拿出来叫我开开眼!”

毕菱却不急着将诗笺给她:“坊间写才子佳人的诗,多半先写郎情妾意、再讲负心薄幸,你可知为何?”

“落在自己身上,没人不盼着成双成对,可说到听曲儿嘛,美满团圆又觉得没什么意趣。况且世上总是负心人多,男子只当风流韵事,女子常常自怨自艾,这类诗能叫这两类人都感同身受,自是便于流传。”

伏缨不愧是久在平康坊中,又心思活泛,稍加思索便说中关窍。

毕菱点头认同:“那如何才能不落俗套,叫人耳目一新、过耳不忘?”

“女子负男子?”她试探道,随即又否了自己的话,“不成,来听曲的绝大多数都是男子,他们高高在上惯了,定会不满。到时不只要骂曲中女子,恐怕还要连带着痛斥你我。这曲子传唱不出去也就罢了,还会招来祸事……还是讲男子负心为妥。”

“你说得不错。不过,即便都是讲男子负心,喜新厌旧、贪恋美色已是屡见不鲜,引不起众人的兴致,不如换个缘由。”

“换个缘由……”伏缨喃喃,“不为色,难道为钱财?抛弃糟糠之妻,攀附富豪巨贾?”

伏缨生长在钱财声色之中,自是对此最为熟悉。

她虽渴望成为“都知”,但不曾真正拥有过权力名望,自是无法知晓有人能为此蒙上另一层人皮。

毕菱也不再卖关子,将两张花笺一齐递给她:“诗很长,你先看看。”

伏缨边看,毕菱边说:“乡间一对稚童青梅竹马,男童在书塾求学,每天放课后回来悄悄教女童,二人渐渐长成,少年袁郎貌若潘安,少女莱儿聪敏有才。

有一年蝗虫过境,田中颗粒无收,莱儿被家人卖入州城妓坊。袁郎正在城中备考,并不知此事。待过了秋闱、取得解状,袁郎成了千里挑一的乡贡举子,同窗好友摆宴庆贺时,他遇见了旧知交。”

伏缨推己及人,不由得感叹:“莱儿定是不愿见到他——他被众人吹捧着,是前途大好的举子,怎会与她相认?不过是白白伤心羞愧罢了。”

“他并未当众相认,却在私下找到莱儿再续前缘。可惜袁郎不久就入京待考,莱儿将心中思念愁苦化作一封封诗笺寄往长安,渐渐再无回信。她心灰意冷,在次年炎夏悬梁自尽,下葬的那一日,袁郎高中探花的喜信传回州城,报信的小倌挂着红花从她的薄棺旁奔驰而过。”

伏缨心中沉甸甸的,久久不能释怀:“明明两人是青梅竹马,她也是读书明理有才情的人,为何落得这般悲苦的下场。索性不要与这袁郎重逢,兴许还不至于这般绝望……”

说罢,她又看向毕菱:“而且,这回的诗风与卫郎从前的不大相同,更、更……”

“更为平实通俗。”毕菱替她说道,“这一回不止是要达官贵人们欣赏——若想脍炙人口,自然不能用些晦涩难懂的字词,否则不便于传唱。”

伏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毕菱见她怅然若失,便说道:“这只是组诗中的头一首。”

一般而言,组诗中的每首诗都可独立成诗,只是与其他诗存在内在的联系,如潘岳的《悼亡诗三首》、李白的《月下独酌四首》,多为抒情咏怀之作。

而叙事诗由于故事的连贯性,通常不会如此分拆,因此伏缨抬头问:“后面还有几首?”

“还有一首。你们先将第一首排练出来——叮嘱王六郎将曲调也谱得朗朗上口些,曲高和寡的道理他应当知晓。”

伏缨捏着手中花笺舍不得走:“后头那首是讲这袁郎高中探花后的事?他最后是什么下场?”

毕菱笑得神秘:“不可说。”

这就是她先放出第一首诗的目的——众人听完都会为莱儿所不甘不平,迫切想知晓袁郎究竟是会平步青云还是遭受报应。

可第二首诗并非如此简单直白,她更不能提前透了风声出去。

等伏缨她们排练第二首时,还得去城外赁间僻静房屋。

伏缨正缠着她撒娇时,有婢女来报:“有位姓霍的年轻郎君,说是与卫郎有约。”

毕菱心头一动,身子不由自主就朝门的方向转,却见伏缨正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想起伏缨之前曾追问不休只好故作淡然:“不错,是事先有约——先引他去我书房,奉最上等的茶。”

婢女应声退下。

伏缨正要开口,毕菱却将她手中的花笺抽了出来:“不好怠慢贵客,我且先去赴约。这诗……待贵客赏完再送去给你。”

伏缨杏眼圆睁,眼见花笺一点点被抽离,她不由得嘀咕:“何等贵客,竟要你亲自去见?还将花笺也拿去!”

毕菱装作没听见,施施然离开,可跨出了房门后,脚步便轻快急促起来。

路过转角的石榴树,她驻足片刻,撷下榴花一朵插在鬓边。

夏阳灿灿,照在如火般赤红明艳的花瓣上,衬得她的面容也有几分绮丽烂漫。

她对着阳光扬起手中的诗笺,飘逸的墨迹、角落的菱花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她不必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苦寻出路,纵使历经艰难曲折,可如今的她正在骄阳下粲然笑着,离她心之所向的那一天越来越近。

在此之前,她不敢对任何人道出潜藏心底多年的秘密。

可霍玄恭对她的身份、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她可以大大方方将这两首凝聚心血的诗给他瞧,听一听他的所思所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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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文墨留香风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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