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要去盯布展,等下一起把串词也过掉。”程莫霄匆匆交代一番,转头迈步施工区域。
朴晚也想跟上去,她想看看所谓需要馆长亲自跟进的布展,到底是个什么阵仗。
只是黄昏适时横插一句,抬头补问着朴晚:“朴老师,那个楼上还有点其他的展览,要不咱们也逛逛?这现场还挺脏的。”
又是主厨又是老师的,给朴晚绕的有点迷糊,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不过倒是给她提了个醒。
在这儿,程莫霄是主,自己是客。
要收着点。
“哦对了,这个您先收着,我们这里闸门进出挺不方便的,下次直接用这个滴一下就行。”边说着,边将一张影印二维码的套腕挂卡递给朴晚,上面绕着根亮绿色的电话线绳圈。
将腕卡揣进兜里,朴晚又顺脚踢了踢不知从哪刮来的一小块毛毡毯,端着嗓子:“那我不转悠了,早对完早结束,等会儿路上容易堵车。”
美术馆离家里确实还挺远的,如果在这儿耽搁时间太久,正好赶到下班高峰回程,主干道铁定堵的要死。
更何况,万一上楼溜达的时候遇上程莫霄,就自己这没什么艺术造诣的实心脑子,连梵高和莫奈都未必能分得清,一开口恐怕会暴露短板。
还是速战速决吧。
黄昏低头看了眼表:“也行,我跟馆长说下,咱们先快速过一遍,尽量不耽搁您太久。”话音刚落,探身按了下电梯按钮。
“还有呃...朴主厨,其实那个操作台和我没什么关系,是馆长找人处理的...”电梯运行的声音不大,衬得小姑娘吐字清晰,她顺手摸了摸脖子,逐渐收声:“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利索不利索。”
“害,没这事儿你也利索。”
朴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人话。
休息两年,都不太习惯插科打诨地商务客套了,就连江芥平常用的那一套,她耳濡目染也没学会。
得了,闭麦。
电梯的数字屏从负一变成了三,两人一前一后的踏出电梯,朴晚径直走进会议室,黄昏则直奔自己的工位拿稿子。
需要跟进核对的主持稿也没什么着重需要注意的大问题,主要是品牌方想在主厨身份和菜品内容上做点文章,一开始找她来也是冲着她米其林三星餐厅主厨出身,头衔身份上都着实可圈可点,再端出点星级餐厅的菜品水平,让这顿饭有些排场就行。
所以找朴晚亲自来复核,无非两个目的:要么美化头衔,让个人背景听着高不可攀;要么把食材捧得珍贵点,凸显珍奢。
黄昏分了分手里的文件,又别了三支笔,开口说 :“程馆长马上就到。”
这话仿佛在哪儿听过,感觉很熟悉,朴晚接过递来的讲稿,低着头寻索着不太完整的回忆。
好像是就在这个馆里,也是黄昏嘴里说出来的,那时候一抬头就看见程莫霄的脸,还把自己吓了一大跳,现在...
高挑的身影推门而入,雷厉风行:“不好意思,外头耽搁了点儿时间,开始吧。”
抬着嗓子,声音却像根中空的虚竹,根本谈不上厚实。
落在锁骨处的垂发跟着站稳的身形动作前后甩了甩。
现在也是!
朴晚刚从记忆里程莫霄的那件白衬衫逃遁出来,转眼又迎上眼前这件灰高领,她很怕自己一激动脑子发热,脸也跟着泛红。
早知道出门前就多上点腮红了,就算脸红也不一定被察觉。
黄昏清了清嗓子,翻开讲稿,逐字划线:“那我先念着过一遍。”
“水金龟源自潮府,配玲珑素瓷玉碗,几缕澹烟疏音,舞已尽意,携武夷岩茶一盏,烦请众宾共饮清汤雅欢。”
程莫霄身子向后靠了靠,目光在纸上和黄昏身上来回往复,翘起眉角疑声:“这什么东西啊?”
只见黄昏半伏着身子,继续:“这是前茶串词,接下来是前菜。”
不光程莫霄听得一头雾水,朴晚更是用拳头撑着个脑袋,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要命了。
这串词文绉绉,难不成自己也要来两句之乎者也?
“前菜:臻萃和牛肉,馥郁酱汁裹覆新鲜蔬食,丰膳适口;前汤:上乘欧洲奶酪搭佐季节坚果,奉浓汤一盏。”黄昏言语间顿了顿,看向二人。
朴晚懵了,讲了半句哑迷,停顿一下意思是在等自己给点儿反馈是吗?
“我原始人,您继续。”她说着又无奈挑眉,朝前拱了拱手。
一句消遣,引得邻座不经意地勾起嘴角。
“主菜是重点:起十三世纪皇室之姿,山珍时令松露,置肥醇鹅肝,馥层叠罩弇;动目踏花毡,仙仙鱼子底,醴泉中鲈,鼎釜中蓟,呈食鲜一盘...”
“十四世纪。”朴晚垂眼倦声:“黑松露是吧?”
几乎称得上是下意识的回答。
不过朴晚上学时候一听见古文就犯困,这点纸面上的东西,还真有点催眠的本事。
程莫霄抬头看了看她,玩味地抿着嘴巴,朝着朴晚的方向推了下水杯。
只剩黄昏控场主持着局面:“那朴主厨,我这边还差一个您的介绍,您看...”
“随便,写什么都行。”
“那好,我就看着填了,到时候再跟您核对。”黄昏说罢,抱起文件夹手扶转椅站起身。
身前的程馆长欠身让路,轻声:“黄昏,你什么专业的?”
“中文。”
程莫霄点点头,自言自语:“难怪...”随后深呼吸,又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你先去忙吧。”
坐着的翻看眼前那两页纸,怪不得黄昏要读出来,白纸黑字,自己认都认不全。
翻来翻去,文盲何必自讨苦吃?
会议室只剩下两个人,程莫霄拉了张身后的椅子,又坐回朴晚旁边。
“词用的还怪晦涩的。”鼻腔轻哼,像是自嘲。
程莫霄,还会自嘲?
从刚才那一长串摘句寻章的段落里缓过劲来,朴晚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这是程莫霄公式化的一板一眼之外,鲜见的属于人的痕迹。
她想打趣两句,可程莫霄却先声视察起工作来了:“晚宴备品都没问题吧?”
朴晚伸手够纸杯,捏着顺了一口:“没问题。”
空气里干巴巴地应了一句嗯。
半晌,又是这个声音。
“最近生意怎么样?”程莫霄低头揉着手腕上的扣子,缓了缓:“应该没什么麻烦事吧?”
在会议室里拉家常,蛮奇怪的,朴晚总觉得这种太亲切的话题,需要配点花生瓜子,再不济干果蜜饯也成。
毕竟这话,她只在过年回家的时候,听烦人的亲戚唠叨过一两回。
“怎么可能,哪会有人找我麻烦...”又顺了一口。
报喜不报忧。
这一口水朴晚抿了半分钟。
程莫霄的角色,是可以同谱开心事,也是可以共庆摘星辰。
唯独不是可以倾诉抱怨的那个。
在朴晚对她的感情里,一直都有点儿“怕”的成分在。
开始两人合租的时候,她怕自己身上的蒜味打扰程莫霄身上的仙气儿。
后来在一起了,她开始怕程莫霄随时会松开自己的手...
现在又因为怕,朴晚提心吊胆有没有哪句话说错,哪里做的不称心意。
畏手畏脚的,怕惹得程莫霄再次转身离开。
把只有二十三岁的朴晚能接受的选项,放到二十九岁的朴晚身上,她早就没了那颗大心脏,遭不住的。
只愿这让人琢磨不出答案的离开,别再出现第二次了。
…
之后的道别,没有说拜拜,而是互诉了再见。
因为不隔几日,又要相见。
黄昏给朴晚的陈词依旧拗口打嘴,但鉴于是品牌方特意要求这样东方意境的言辞表达,大家都不好说什么,朴晚照着念了几遍,却还是磕磕绊绊的。
她不太想承认自己笨。
“要不这个介绍词就看着来吧,就算我出去也够呛能看清。”朴晚扬头看了看现场起高架的布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品牌方的负责人匆匆赶到,对着黄昏说:“座次名卡上桌了吗?时间不多,要安排空镜了。”
“哦,好。”黄昏翻了翻聊天记录,应声迈腿离开,只剩朴晚原地抖了抖手里的文稿,默默叹气。
这次晚宴她带了四个帮厨来,人不多,足够应付局面。再加上食材的处理已经基本妥当,站在备间,只待开宴。
朴晚撑着手下的操作台,支了支肘,脑子里忽然冒出来黄昏那句话。
这台子是程莫霄找人处理的。
程莫霄,怎么这么了解自己身高?
虽然说交往过一段时间,但这中间隔了六年,也没把握恰好位置及腰吧…
她心绪不宁的抚着表面一层不锈钢板,从备间探头直奔宴厅,摄影人员早已尽数离开,留了几席摆好的空宴桌在大厅里,桌上都设好了座次对照的指引名卡。
绕看了一圈,朴晚在桌花最特别的一桌看到了程莫霄的名字。
馆长坐主桌吗?
她又撇了一眼旁边的卡片,姓刘,印象里好像有这么一个人物姓刘。
别是来试菜的那个吧?
有那么一瞬间朴晚想给这个阴阳怪气的刘姓女士换个位置。
但也只能想想,终究她没这个干预的权利。
挽了几下袖子,朴晚垂手把程莫霄的餐具重新摆放,又按着指宽挪换掉杯子的位置。
才从电梯下来的黄昏,远远瞧见朴晚在宴桌前摆弄着什么,以为有要紧事,抬腿要前去查看情况。
“已经有宾客到场,各方工作人员就位。”对讲机里突然传出指令,朴晚随即转身,消失不见人影。
黄昏上前走近主桌,只有程馆长的餐具被左右调了方向,酒杯都被移到左手边。
对啊,怎么忘了程馆长是左利手这茬。
她看着朴晚离开的方向悄悄感慨,术业有专攻,说得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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