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唤人清醒,钝痛后知后觉。
坐在计程车的后排,朴晚还有些头皮发麻。
不知道是触到哪根神经,昏花着眼,看不清;消聩着耳,辨不明;甚至指端搐动,也跟着轻微发颤。
整个人浑呛呛的,掐着手机胡乱施力,脑间还有不该出现的细碎记忆蚕食。
衣摆那处冰凉甚浓,洇湿的部分泛着一圈不和谐的紫,也拿不准送去干洗店的话洗不洗得干净。
朴晚垂着头,轻轻把指端覆在那处未干的异色湿痕上,揉搓,摩挲,最后放弃。
这件衣服,只穿了一次。
屏幕上多了条来电提醒,杨奇。
她侧目细盯了两眼,轻点挂断。
席间好像谁提及过一嘴,也没听清具体是哪个姓杨的,不过不论是谁。
电话,不想管。
那人来与不来,她也不想管。
从这里到度假村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朴晚也在后排仰靠阖目,从斜晖到晚景,再从困倦中逐渐缓醒。
下车时脑子好像清明了些。
不变的是,窗外,雪依旧漫天。
细碎的粉雪落在室外小廊地席间,扰着升腾的氤氲,用滴滴冰凉稀释热池里假月亮。
朴晚站在酒店房间里,开足空调,随手打开电视机,又一头栽进软榻里。
偌大的液晶屏里翻来调去,尽是些她不看的春节联欢节目,鼓掌声阵阵,镜头来回切换在现场咧着公式笑容的观众的身上,朴晚搞不懂这群人他们在笑什么。
只觉得不咸不淡的假笑之下,整齐列坐的人群之外,自己却显得更滑稽了。
在那侧喧嚣里,坐着一排正确答案,对自己像秘密一样的正确答案。
一时间分不清如今的这个程莫霄,到底是六年前记忆里的鬼影,还是大家口中那个陌生人。
对着这两个选项,自己全凭主观臆断。
她也是第一次才发现,原来程莫霄不是外温内冷的面具人,也不是什么绝情寡意的规矩怪。
相反的,她会喜容欢笑,会斗嘴争吵,还会乐善好施,广济众生危难,功德桩桩件件... 而自己去年,不过也是仰仗程馆长千百个美好品德中的小小一个,做了次受惠者。
朴晚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份配不配得上这类问题,从前是,现在也是;喜欢了就死命追,追到手就是自己的。
但是现在,好像被绊在一开始的环节上,她居然怎么都翻不出喜欢这人的理由,更分不清这人到底是谁了。
好迫切,想弄明白。
在危邦里倚靠一面残垣寻温暖,靠自己把破败美化成一处园囿乐土。
可邦城倾灭,幻象里只坐着一个让朴晚倍感陌生的假人...
她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假人横生占有欲呢?
好像错的是那晚跨年荒唐夜。
摘掉插在裂缝里制衡的那块写着禁止通行的牌子,裂缝下段,是六年间赫然两路,一条平坦一条险。
她隐约看到夹缝里钻出一棵畸形的树,把粗枝横斩,在催拉枯朽的断截面,嫁接了一段不相干的蔓,枝蔓靠着本能交缠,眼见着胀出一颗巨大的瘤。
生疏的瘤。
让人作呕的瘤。
哗啦一下,瘤在眼前泄了。
那颗廉价的粗制炸弹,四分五裂,塑壳迸了自己满身。
涌出无数只低声絮语的,鄙态的,丑陋的鬼影,哂笑着,讥议着,揶揄着。
开腔举言,咧嘴哑声,模模糊糊隔着一道雾,朴晚好想凑近,读懂他们在那层朦胧里说了什么。
只听见电视里小品的主演们突然齐声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台下又是一片掌声。
啊,原来是这句呀。
朴晚仰躺在床上缓缓想。
不甜的同时,还会觉得涩,还会觉得怏,还会觉得苦,还会觉得寒。
可这瓜,自己也是硬生生地扭了好些年,怎么能说放就放呢?
她不知道。
雪还在下,铺的私院小廊满地凉光。
手机里有几条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聊消息,朴晚简单应了几句,又回手翻开那个黑头像。
最后收尾还是自己的发言,不见回信。
室内热气已经调到最高,可朴晚还是感觉到一股不清不明的寒意,跟着又突袭来的乱影一起,搅得她心神不宁。
利落摘掉身上那些多余衣料,扔下手机,把自己置在莲蓬头的热雾下,又趿拉着拖鞋,一路躲进热汤中。
廊间的热池半露半藏,氤氲蒸腾的水汽中央,柔目缱绻,倚着具软颈薄肩。任几根碎发涣散在水面,一汪汤泉遮遮掩掩,拦住旖旎的雪肌余半,躺在溽热内,蜷在雪色间。
呼吸起伏轻颤,朴晚瘫在一池从旧梦迁徙来的月光里。
好像印象里,程莫霄最后离开那天也下了雪。
凌晨两三点,夜雪弥天,回去推开门,那人就找不见了。
看吧,程馆长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那天先是画了个逗号。
可逗号,终究不过是句号的一半。
要不要把那句号的另一半,留给同样是落雪的今晚补完?
朴晚没想好...
门铃骤响,些些刺耳划破了雪夜的前半段。
怎么廊院这里还能听见门铃声呢?
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顺着尾椎骨往上攀,朴晚弓着腰身,又向池下钻了钻,这几声机械音却不等她缓神,径直把她抛回被拉下神坛,大彻大悟的那几天,瑟缩在公寓一隅角落,对着无数遍循环彻响的门铃犯难发颤。
只是一段匆促的闪回片段,也更是一段让她忧悒畏怯,惵惧崩溃的旧事梦魇。
朴晚把头沉埋在这池灼热下,任由水填灌进耳腔,窒着呼吸隐避着不该出现在此刻的兵荒马乱。
...
度假村的前台,匆匆赶来一袭黑衣,衬着大堂轻柔悠扬钢琴背景音,慌乱失态得迥异。
“现在还有能办入住的房间吗?”一开口,便满是躁意迫急。
“不好意思,今天满房,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说话的黑衣略显犹豫,端量出另外一套说辞:“那,那现在加同住人行吗?”
“可以的,不过您要提供房间号和办理入住信息核证...”
处理好手续,来到11b,停在门口,程莫霄缓了好半天,几度调整呼吸,才将那口气喘顺捋匀。
指节反复覆上门卡锁,再思前想后,迟疑着将手抬离,一番折腾下来,门把手边缘钤了一小方掌纹热雾气。
沿途事故堵车,自己出门拿错手机,一路滞卡在下不去的高速路上,再打电话回去,小楼里醉醺醺的那群人,扯着大舌头,说朴晚早就离席了...
解释起来,像是极其牵强的借口。
她又拨通那串号码,嘟音半天,无人接听。
不该在停在冷风里跟这扇门僵持。
敲了敲门,又轻按门铃,程莫霄见屋内没回应,才用卡片贴上了没上内锁的房门。
“滴----”
...
水里的景象照旧是模糊不明,糊了一层浮动的涟漪,听不清,也看不真切。
她想抬头换口气,再伏身埋头逃离那些虚幻无实的乱梦;却在把头扬起呛咳的一瞬间,窥见不远小廊处,推门一具长衣身,逆着光走到了跟前。
朴晚揉了揉眼,一时间幻象四散。
眼瞧着那人脱了鞋,摘了大衣,赤脚踏雪几步,跨进栏锁泉流的石牙,洇了裤脚边。
又看她俯身拨开雾障,欠身屈腿,痴缠气息在颊畔,水漫过了腰线。
原来是迟到的程馆长啊。
手指前探,绕揽过自己潜了大半的臂背,面前人湿了袖管,衣料被热浪烫熨得贴身,描摹出侧腰的周缘,最后补缀了几片雪。
逆着光,朴晚辨清面前的影,唇角开合,哈在雪间浅浅白雾,没落一句话音。
她只觉得自己肩头微耸,随后被捏握住腿弯,身下的手腕稍稍施力,居然就这样轻易的,把身子困在那人湿漉漉混着隐香的怀里,起身迎着落雪,趔趄了两步;离了烘热的水汽,皮肤泛泛生凉。
好冷。
过来时裹的那条浴巾早就掉在水里湿透了,现在表面应该也覆了一层薄薄的绒雪,不能再用。
寻不到干浴巾,程莫霄就抓起刚扔在小廊条椅间的外套,盖遮在朴晚水涔涔的身子上。
程馆长,可真是个好人。
体面的好人。
哪怕是现在这种场景,也还是不徐不疾,摆着张风雨不惊的脸,把那一片沉溺的莹白从水里捞出来。
朴晚却看不懂这静湖之下有什么暗涌的波澜。
像个恪守职责的救生员,不带任何感**彩,只负责把溺水的人搭救上岸。
“...你衣服湿了。”
“嗯。”轻轻把人着放在床上,程莫霄轻喘抬气,随后又是开口淡淡:“没关系。”
还是这样的语气,沉声静气之下,衬的自己好狼狈,朴晚拽了拽被子,现在面前这人,是介于守矩和鲜活之外的第三个人。
也可能是第四个,第五个,是分开数年中,横生出来的第无数个共享同一张脸的陌生人。
不需要强扭,自然瓜熟蒂落;拿不出证据,答案模棱两可。
朦朦胧胧的,和席间大家说的那位不一样,也和自己很久前熟识的那位对不上,一时间辨不清这张面具下,藏着的究竟是哪位了。
朴晚不认识...
濡湿单薄的布料紧裹着程莫霄的轮廓线,袖间润湿垂坠的部分还不时跌落水珠,自布料划过,在褥床上漫开,洇了一小块痕。
那人找来了一条新浴巾,又反手拉紧窗帘,侧坐在床边,掀开披着的厚被毯,耐心地给藏匿在其中的鸵鸟擦拭身子。
还是,把符号补完吧。
句号也好,逗号也好,弄清楚之前,她需要一枚休止键。
织物轻轻贴合皮肤,吸干每一处多余水分,再套上衣服,看着面前人的慢动作,朴晚把视线投向了程莫霄的眉眼。
她向来看那浅澈的眸无措,可今天,又清醒又坦然,还带有一点点贪恋。
贪恋最后一点,既熟悉又陌生的眉心倦眼。
投过去的眼神炽灼,潜存不解,暗藏不甘。
但朴晚做不到对自己撒谎,急切地想在死胡同里搞清楚答案。
给出去的那份热情,一定要明明白白。
“怎么了?”被盯得不自在,那人缓缓开口。
“我好像找不到喜欢的感觉了,程莫霄。”说完,朴晚低了低头,抿着嘴逃开目光。
突然分不清喜欢的是谁,也突然找不到喜欢的理由了。
更突然搞不懂喜欢这件事了...
“等这场雪停的时候,我们,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可以吗...”
朴晚微垂着头嗫嚅发言,眼尾噙不住的泪啪嗒一下,不偏不倚地砸在正下方程莫霄的手背上。
好难过,心口滞疼。
可对着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徒生难受呢?
牵着那人的手,她拂去不该停在表面的泪渍,指骨冰凉,抬头时却迎上对楚楚热意的眼,一滴凝炼出的珠滴翻过映红的下眼睑,在脸颊上缓缓划走出一道剔透的细痕。
泪滴游拨嘴角,带出一弯勉强的笑,程莫霄声音依旧平静,撇清情绪。
“是吗?”顿了好一会儿,又道了后半句。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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