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早点回西北。
朝堂里新老官臣也是被吓了一跳,跪了一地,齐声喊:“陛下不可!”
“大周王朝不可一日无人坐镇,更何况帝王挂帅亲征需得危急存亡之时。西北境参商双州已经安定了将近一年,陛下万不可因右丞大人一句话违背祖制啊!陛下三思!”齐氏文丞府一位官位不低的文臣痛心疾首道。
司徒箴皱起眉,这是一句试探,试探将军右丞府在皇帝眼中的分量。
光线缓缓往上移,露出陆宸銮的脸。
陆宸銮脸色很冷,蒙上了一层阴霾,语调也很冷:“挂帅亲征?你倒是好会给朕做的事定另一层意思。”
这话一出,那个文臣闭嘴了,腿开始有点让人不易察觉的发抖。
陆宸銮停顿片刻,神情不善,语调更冷了:“我看秦卿对祖制比朕熟悉,不知祖制是秦卿祖上制定的,还是朕陆家祖上制定的。”
司徒箴紧绷的肩线松了一些,陆宸銮险险避开了试探。
秦无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道:“臣,臣……”
左丞大人齐恒瞥了一眼秦无时,站出来圆场:“自然是皇家祖上制定。秦大人口不择言,理应受罚。”
陆宸銮脸色稍霁,缓缓说道:“僭越皇家,以下犯上,理应受刑。秦大人年纪大了,受刑怕是才到一半就撒手人寰了。就罚半年俸禄吧。如有下次,自去领刑。”
秦无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谢陛下不刑之恩……”
陆宸銮往下扫了一眼:“还有谁要反对吗?”
鸦雀无声。
除了那句慵懒随意的“我”。
又是熟悉的声音,群臣们倒吸一口冷气。
祖宗哎,这可是真祖宗。敢和定康帝呛话不说,还专往人怒点上凑。
没看见人差点上刑吗?!求将军你嘴下留点情吧,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但显然这位祖宗不打算留情。
“你一个九天皇帝,好端端的来参商这穷乡僻壤做什么?我回参商那是回家,你去哪儿算什么?西北境一日游?你知不知道你这九五之尊去一趟,参商两州款待要用多少银子?”司徒箴火道。
这就是摆明了“招待你太费钱所以请你别来”吧?
群臣目瞪口呆,半晌,才有一人斥道:“皇上愿意亲身前往参商两州那是西北境的荣幸,右丞大人怎可有嫌弃之意?!”
抛开君臣尊卑不说,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汴城热闹,参商两州也不遑多让”吗?
这会儿又是“参商这穷乡僻壤”了?!
将军这是皇帝上言当儿戏啊!
司徒箴却不理会这些,只扫过去一眼刚刚开口的人:“你要虚名还是实钱?”
那人:“……”
另有一人道:“半大小子,一点规矩不懂。”
司徒箴闻言望去,只见那位说他“不懂规矩”的乃是一名史官,眉清目秀,但是面容稚嫩。
司徒箴冲他一挑眉:“这不巧了,朝堂之上越过陛下公然驳斥朝臣,不懂规矩的半大小子。”
那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瞪视半晌,不说话了。
陆宸銮向来对司徒箴的无礼行径坐视不理,这次也不例外。他没有管司徒箴言语上的问题,而是转头问:“陆卿,皇家私库里现在有多少钱?”
大周分有两个金库,一个是国库,顾名思义,取之国用之国。一个是皇家私库,里面的钱都是皇家在民间私设的商铺经营所得,为皇帝之用,偶尔也用来补贴国库。
国库由户部管理,私库则由皇家钦定的理库司管理。
为了防范商铺仗着皇权强买强卖,除了皇帝和理库司,没人知道皇家私设商铺具体都有哪些,包括商铺自己也不知道。
听陆宸銮发问,现任理库司陆白之答:“回陛下,九千万两黄金。”
陆宸銮:“你尽管招待,花了多少银子写好据条找理库司报销。”
司徒箴看着他没用任何时间思考的处理方式,顿了片刻,迟疑道:“你不会是早就想好了应对我的招式了吧?你专门等我闹这一回?”
群臣如梦初醒。
难怪司徒箴怎么撒泼皇帝都不生气,原来事态发展一直在皇帝预料之中?!
陆宸銮看着突然顿悟的司徒箴,挑眉勾起了嘴角。
司徒箴:“……”
司徒箴看着春风得意的陆宸銮,意识到了自己被耍的事实,气不打一处来,拂袖转身,重重地“哼”了一声,离开了。
未经陛下允许,早朝中途擅自离开朝堂,不合规矩。
群臣看着司徒箴潇洒离开的背影。
可是这位祖宗眼里从来没有过规矩。
司徒箴离开后,陆宸銮笑意渐退,冷意一点点漫了上来,周遭的温度很快地降了下来,仿佛有人离近三尺,就会冰封全身。
十一岁登帝的人,不会是什么好惹的软柿子。
“退朝。”他说。
礼官高声复诵,众臣躬身,拜送这位年轻帝王——
-
有传言说,司徒箴如此嚣张跋扈,定康帝还惯着他,是为了名声。
定康帝年少经难,当时司徒箴陪伴左右,现在定康帝苦尽甘来,若是这时候惩治司徒箴,难保不会被世人扣上“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骂名。而想要不背上这样的骂名,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定康帝都得惯着他。
还有一种说法。
外戚李氏与司徒世家斗得热火朝天,一直没能斗出胜负,僵持着。齐氏文丞府无人牵制,便会一家独大,威胁皇权。所以定康帝任由司徒箴蛮横无理,任由他一手拉起将军右丞府,来与齐氏文丞府制衡。
其实还有一种更为冷僻的坊间传言。
当年汴城大乱,太妃危难间将平罗王托付给司徒箴。太妃答应司徒箴会安置好司徒箴父母,可当司徒箴一年后归京时,司徒言与其妻却已在战乱中丧命。
传言说的便是,司徒夫妇并非死于刀剑之下,而是死于太妃之手。
司徒言闻司徒箴与太妃之变故,当即便给独子留下便条一封。
那便条上就只有三句话。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
此时你陪在他身边,陪他建功立业、登顶人极,来日天下太平,昔日生死与共的功臣,便是今日的眼中钉、肉中刺。
望吾儿谨记,今时今日效命于太妃与平罗王,切莫忘了自己安危,万事留一条后路。吾儿从未经历过权谋,今初涉官场,愿吾儿进退有道、明哲保身,乱世能存活,盛世也能安康。
司徒言夫妇对于独子一片爱与祝福,都藏进了这三句警戒里。
殊不知,出于爱意的告诫,落在太妃眼里,便是离间君臣。
站在平罗王的立场,太妃要的是司徒箴全心全意忠肝义胆,而不是早早顾虑自身安危。那封十八字便条最终没能落在司徒箴手里,司徒箴回到汴城,等来的是父母的死讯。
而陆宸銮之所以能容忍右丞大人在朝堂之上的撒泼无赖行径,全是出于心中有愧。
毕竟司徒箴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甚至是当年舍命护着陆宸銮找到明成旧臣。
关乎皇家的传言,九假一真,谁也说不准。
世人只知道司徒箴回京祭拜完父母后,起身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太妃无能”。
自江南归来后,司徒公子一朝性情大变。
三年之后回京任职,凡逢定康帝与太妃,必先呛上一呛,满朝的祖宗法制都压不住他,他目无规矩、以下犯上,全然一副市井地痞的习气,像是一只凶恶的猛兽,一口撕咬开压抑多年的封建礼教。
-
十二月十五,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汴城出发,往西北方向缓缓驰去。
车外寒风冷冽,车内正吵得热火朝天。
准确来说,是司徒箴一个人在吵。
司徒箴一拍桌:“所以叫你别来!你看看,皇帝出征,马车、护卫、侍从,还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行李随行,这速度,等到了西北估计就刚好明年年末了,你这是想带着我们赶明年的除夕吗?”
他和陆宸銮待在队伍中最精致奢华的马车里,此刻正在炸毛。
这列队伍是真的长,一望无际。
还很臃肿,若不是西北境已经安定了将近一年,这样的队伍走在路上,铁定是要遭土匪或者山匪劫的。
陆宸銮不紧不慢地撩开车帘,看了一眼这个臃肿的队伍。
司徒箴越说越气,气到不能自已,便起身要下马车:“我出去透口气。”
陆宸銮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寒冬腊月的,外面风大,还在飘雪。你待在车里,好歹有暖炉,别冻坏了。”
司徒箴没好气地回道:“沙场上走过来的将军,没那么娇气。”
这般说着,人却还是转了回来,可见只是嘴硬。
陆宸銮嘴角噙着笑。
司徒箴索性不看他,从马车里随便抽了一本话本来看。
车里确实很暖,窗户和门都被厚厚的狐裘盖着,只留出了一角透气,风一点都吹不进来,四壁围了绒布,底下还盖着足足三层的毛毯。
更何况还有个暖炉烧着。
太暖和的结果就是,司徒箴看着看着话本就睡着了。
陆宸銮眼见着他的头渐渐地低了下去,低到和书本完全地贴在了一起。少年天子也不叫醒他,而是把他轻轻抱起、再放在车塌上,又给他严丝合缝地盖了一层绒被。
虽然才十五,但陆宸銮长得很快,身量已经比司徒箴高了,宽大肩膀一挡,能将司徒箴的身形挡个大半。
力气也大,抱着司徒箴的手青筋裸-露,看着动作稳稳当当、莫名缱绻。
司徒箴睡得其实并不安稳,他梦见了五年前的旧事。
时间一下子被拉回了五年前,那时也是漫天飘雪,他得知了父母的死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办法做到和太妃和平相处,陆宸銮从中调和了几次,他就慢慢地连陆宸銮都排斥了。
外公远在江南,他在京中就只有父母这一个依靠了。
他临走时明明特意提醒过太妃,照顾他父母。他父母也被接进了逅露山庄、待在太妃身边。
怎么就这么逝世了呢……
那个时候坊间都传言是太妃杀了他的父母。他不信没有证据的胡言乱语,但不代表那些传言没在他心里留下点什么痕迹。
那天他坐在酒楼里,台上歌女唱着的小调,他记得幼时他母亲也给他唱过。
如今天人永隔,再听这一曲小调,也只能听从别人的口中流露出的风韵了。
他敛眸,斟了一杯酒,灌入喉中。
珠帘忽然被人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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