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太和宫。
内廷总管高德海弯腰指着徒弟小安子跪地高举的描金黑漆托盘，谨慎地请示：“皇上……”
自两年前宛人乌河战败送来了黛茉儿，她凭着年轻貌美跃升贵妃，几乎夜夜专宠；皇帝要么是传她侍寝，要么直接留宿黛妃所住的永宁宫，“翻牌子”的环节形同虚设，偶尔念及“雨露均沾”才敷衍了事地临幸其他妃嫔。
高总管暗中察言观色，估计这回情况有变，果然隆兴帝的视线在两排码放整齐的碧玉绿头牌上逡巡良久，最终一摆手，“朕去……瞧瞧皇后。”
高德海等到圣谕，拿好架势高喊：“摆驾——丹凤宫！”
他一边传话一边朝起身偷偷瞟向他的小安子使了个眼神，徒弟会意地点了点头。
小安子得了师傅的授意，一溜小跑抄近路先来到丹凤宫。
他借着宫门外一座石狮子的掩护，一脸焦急地张望等候；恰逢容皇后的两名亲信婢女之一春雁出来巡夜，她是个性情泼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辣椒”，瞥见一条鬼鬼祟祟的人影，叉着腰霸气喝令：“什么人躲在那里，给老娘滚出来！”
小安子迫于压力探出半边脑袋比划了一个“嘘”，接着招手示意，春雁定睛一瞧是高公公的心腹爱徒，知道其中必有原委，赶紧上前。
小安子来不及调匀呼吸，气喘吁吁地交代：“快、快通知娘娘，皇、皇上马上到了。”
“好，多谢！”
这可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春雁转身入内通禀皇后；“私相勾连传递消息”是后宫大忌，小安子不敢多耽搁，报完信后匆匆离开。
帝王銮驾行至丹凤宫，高德海正欲开口宣报，隆兴帝摆摆手示意莫要声张，高总管立马闭嘴，暗自庆幸提前派徒弟过来通了气。
李谚缓缓踏入这座久未涉足的宫殿，内心百感交集。
午后李瑾的那封折子勾动他深埋的隐秘心事，在高德海请求“翻牌”之时不禁想起了太子的生母——故去多年的陈皇后。
先皇后陈玉茹出身渤海陈氏，乃为大梁北境著名的世家望族，最重要的是：陈玉茹的曾祖父陈同亮创立“飞虎军”并担任统帅镇守辽东，这支大军的符印传到她兄长陈敬桓手里已是第四代。
陈家手握重兵外加一女封后，没多久陈皇后诞下皇长子李琮，李琮刚满月即封“鲁王”，四岁立为太子，渤海陈氏作为外戚权势极盛风头无两，可谓是“炙手可热势绝伦”。
惜乎陈玉茹早年因病薨殁，时为妃位的容颖无论容貌、家世、资历等各方面均不算出挑，却撞大运一步登顶晋为皇后，太子李琮按例拜容后为母，未独立开府之前仍养在丹凤宫。
李谚心里很清楚，他娶陈玉茹是为了陈家的兵权；今夜他其实不是来探视容皇后，也非怀念亡妻，而是考虑大梁未来储君的地位是否稳固。
他日渐年老体衰，千秋万岁之后倘若他的“好侄儿”觊觎皇位起兵谋反，只有陈敬桓统领的飞虎军能与李瑾麾下的玄武军抗衡。
这正是他虽然偏爱萧贵妃生的次子李瑄但一直未肯轻易废太子的真实缘故。
隆兴帝望向丹凤宫的主殿，昏暗夜色勾勒出庑顶上镇脊雕像的模糊剪影，那图案是他当初从成千上百份设计样稿中亲自敲定：一颗硕大的圆球拱立中央，圆球下方饰以赤焰祥云，左右各有一只造型相同的金翅凤凰形成对称，寓意为“丹凤朝阳”。
——丹凤朝阳，江山永固。
陈家军的支持无疑是定海神针，就在这一刻李谚下定决心，除非李琮犯下大逆之罪，他绝不行废长立幼之事。
“哎呀，我的母后！”
距离内殿还差着一段不短的路，传来安乐公主清脆的嗓音，尾音拖得老长老长，娇嗔意味十足，“教了您这么久，怎么还不会呀？”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好，无忧无虑万事不愁，仅需负责美美打扮、吃喝玩乐即可。
隆兴帝老来得女煞是宠爱，不由暂时甩掉复杂愁绪加快了步伐，耳闻里边的皇后笑着说：“罢了罢了！我呀上了年纪老眼昏花，学不会这精巧玩意儿！”
“母后才不老呢！您是大梁皇后，耳聪目明青春永驻！我看您哪，是不乐意陪瑶儿玩！”
“你这小嘴啊，可真是厉害！”
“那还不是跟母亲您学得！”
“……”
母女俩充满日常气息的对话感染了李谚，这可比斟酌措辞批复奏章和应对朝堂之间无休无止的权谋算计轻松多了。
此时他不疾不徐地踱步入内，阴沉的面容转为慈爱的笑脸，“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皇上！”半躺在一张透雕紫檀木贵妃榻上的皇后惊呼一声，慌忙整理仪容起身行礼，“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
“请皇上恕罪！”皇后的侍从纷纷跪倒告罪。
“平身！”高高在上的大梁皇帝难得展露随和的一面，“不知者不罪，是朕不叫通报的。”
纵是容颖贵为皇后亦需遵从纲常礼法且不免震慑于天子及丈夫的威仪，其余在场者更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听得万岁爷发了话才从地上爬起来。
唯独李瑶有恃无恐毫不拘礼，李谚的话音未落，她飞奔过去扑进父亲的怀里，一双玉臂环绕上无人敢碰的龙颈，娇滴滴地埋怨：“父皇！您好久没来看瑶儿啦！”
“咳咳……，”女儿一通撒娇兼“数落”，九五至尊的隆兴帝挂不住面子，“朕这不是来了嘛！”
容皇后不易察觉地一挥衣袖，春雁和另一名等级稍高的侍女秋雯心领神会，带着一干侍婢悄悄退下。
“瑶儿，别淘气！快请你父皇坐下！”
容颖说完暗暗松了一口气，平日没有白打点高德海那帮贪得无厌的阉人，关键时刻总算派上用场。
安乐公主笑嘻嘻地挽着李谚的胳膊让他坐到母亲身边，“父皇请坐！”
秋雯端来提前备下的茶水，轻轻搁在矮几上然后识趣地施礼离开。
容皇后揭开盖子双手呈递御前：“皇上，请喝茶。”
那是一盏以西番莲缠枝纹青花瓷碗盛放的菊花枸杞茶，外形素雅内壁洁白，九粒饱满红润的枸杞围着一大朵金丝皇菊，犹如众星捧月，澄澈透亮的茶汤泛着金黄的光泽，像是泡了一小会工夫。
李谚面色淡淡地接过，“皇后费心了。”
“哦，”容颖莫名觉得皇帝若有所指，跟着解释，“臣妾近来有些上火，叫太医院的人来诊过，说多喝一些菊花茶清清火，皇上您也尝尝。”
怪不得容皇后心虚，一则是春雁来报圣驾将临，即刻吩咐底下人泡茶的泡茶、熬粥的熬粥；二则茶也好、粥也好，全是她私下请太医院的红人、负责请“平安脉”的孟熙廷按圣上的脉象开得食补配方，以备不时之需。
太医院用得材料自然是上等贡品，菊花加枸杞的香气清新怡人，品一口润喉，再品五脏六腑皆清爽舒畅。
隆兴帝接连饮了好几口，放下茶碗好奇地询问：“对了，朕来之前你们在玩什么？”
“父皇问得是它？”李瑶举着一件亮闪闪的物什，“这是九连环，可好玩了！”
“哦？”
公主又来了兴致，认真展示九连环的各种玩法，指间银环翻飞，一阵叮铃作响。
这悦耳的声响扰乱了李谚的心曲，恍恍惚惚地神游到永宁宫，黛妃远离故土亲人常郁郁不乐，这玩意儿兴许助她消遣宫中寂寞，博美人展颜一笑。
“你这孩子，”容颖旁观皇帝似乎心不在焉，于是制止李瑶的“显摆”，“方才折腾我还嫌不够？别折腾你父皇啦！”
李谚的旖旎情思不意被正宫娘娘打断，一键开启护犊子模式，“无妨，瑶儿高兴便好。”
这老父亲太宠溺了，皇后深感欣慰的同时微微摇了摇头。
隆兴帝默默打量母女俩，李瑶正值芳龄青春明艳，容颖明显是年老色衰，然而女儿的眉眼和性格多多少少有几分随了母亲……
一番比较下来李谚对这位继任皇后生出些许罕有的温情，喊起了她的闺名：“玉颖。”
“容玉颖”是容皇后从前在容家用的名字，选秀女入宫前经高人指点去掉这个“玉”字日后必定富贵无极，果然言中。
皇帝很久不曾如此称呼，容颖心头一热，柔声应道：“欸。”
“瑶儿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下个月就是了。”
李谚记得黛茉儿与李瑶同年，只记混了两人究竟谁先谁后，一算还是女儿的月份小些。
仿佛这便足以抵消他和黛妃因年龄差距过大带来的种种……
不过，作为地位尊崇的大梁天子，尽享天下美色难道不是理所应当？何况胡人俯首称臣献来的“礼物”，他岂能不大度接受？
而且这其中蕴含一桩无人知晓的秘密……
给皇帝排面，单开一章（涉及宫廷权谋，没办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皇宫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