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枣树

翌日清晨,镇北王府。

素不贪睡的李瑾着一袭白色短打劲装,手持一柄造型古朴刚劲的苍青长剑,脚踏一双玄色浅口布履,步态稳健地迈下大厅的台阶。

一阵微风拂过,绸缎衣料上的提花团蟒云纹若隐若现,昭示着主人尊贵的皇室身份。

这位少王爷长身玉立白衣飘飘,远望好似神仙下凡,近观从他身上很难发觉昨夜醉酒的痕迹,仅仅是眼底多了一层淡淡的乌青。

李瑾行至宽阔的庭院中央,“刷”地拔剑出鞘,看也不看朝边上一扔;侍立一旁的赵大勇目不转睛地候着,单手朝前方一抓,稳稳接住了“飞”来的物体。

尽管赵大勇扈从大帅多年配合得十分默契,当剑鞘触手的一刹那,军队中练出来的结实臂膀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柄“天罡剑”太沉了。

李瑾手握更为沉重的剑身,神色坚毅地平视前方,深邃漆黑的双眸中精光一闪,耍了个漂亮的起手式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闻鸡起舞”。

李瑾的骑射本领受教于倪渊之父倪进,刀剑上的功夫却源自外祖林家的独门秘技——璇玑剑法。

这套剑法分四层,每层九招共三十六式,合三十六天罡之数,每招每式蕴含无穷变化;所用宝剑名为“天罡”,由“天下第一剑宗”——璇玑剑宗第六代掌门人林天明授予爱婿李询,后来李询在西北战场殉国,此剑自然由李瑾继承。

天罡剑以一块极其难得的千年玄铁浇铸而成,据说锻造它的工匠为铸剑名师欧冶子的后人,兵器谱上排名第一,其份量要比寻常宝剑重上不少,剑锋也相对暗沉,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雪亮银光。

创于林氏先祖的“璇玑剑法”走得是至纯至阳的路数,传至李询手里加以改进,久经沙场的将军显然迥异于毕生活跃武林的岳父,往剑意中注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李瑾八岁随父母远赴边关,触目是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过耳是马蹄杂沓鼓角铮鸣,战士的铁血坚韧自幼刻进骨髓,完美承续了父亲的将帅风范,十七岁即独当一面统领大军,一柄天罡剑运用得更是吞天吐日气壮山河。

“嗖嗖”,李瑾长剑在手翻转腾挪左戳右刺,直舞得虎虎生风;仿佛驰骋疆场上阵杀敌,又似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剑风过处犀利破空,逼得旁观者连连后退。

主帅在一团流星般的剑光中英武非凡,令赵大勇眼花缭乱,秦平不知何时也加入了观赏的行列,瞧他的表情分明是有事求问,却断断不敢惊扰了主帅练武,只得耐着性子等候。

“天罡”虽是重剑,但李瑾使起来得心应手,招式之间不乏剑器应有的灵动与飘逸,比方这第二层最后一招“鹤啸九天”:少王爷飞身纵跃宛如白鹤凌空,天罡剑直刺苍穹划出一道完美而流畅的弧线……

饶是见惯了自家将军练剑,赵、秦二人仍是忍不住喝彩叫好。

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李瑾收剑当胸,站立原地稍稍调匀呼吸。

赵大勇逮着机会,悄悄拧了一把秦平的胳膊,好心提醒同伴有话快问,哪知秦平反手肘击顶了回来,拼命使眼色示意他先开口。

李瑾余光一瞥,这哥俩推推搡搡挤眉弄眼必藏猫腻,于是亮亮嗓子轻咳一声,两名亲兵当即表情严肃站得笔直。

李瑾稍一勾手,赵大勇大步上前双手递上剑鞘,“当”,玄武军大帅非常潇洒地归剑入鞘,拍了拍手言简意赅地下令:“说。”

这等于指定是谁答话,赵大勇接过天罡剑,一边暗叹倒霉,一边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 “请大帅示下……”

他顿了一顿,偷眼瞅了瞅秦平,后者投来深表同情兼热切鼓舞的眼神。

好你个滑头!

赵大勇一咬牙一跺脚继续往下问:“今日是否……操练?”

“混……”

李瑾紧蹙眉头,一句“混账”尚未骂完骤然刹车,自他执掌帅印以来校场演练几乎从无间断,能让亲卫特意探问定然事出有因。

他调转口风,“为何来问这个?”

“禀大帅,”赵大勇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回答:“您、您……昨儿让倪将军传话……说、说……”

李大帅的脑海里倏忽闪过一些昨晚花厅对话的零星片段,故意板着脸呵斥:“说什么?”

赵大勇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拉着秦平扑通跪下:“您说……凡是跟随您从凉州回来的军士,统统……休息三日。”

怀远那小子还真的把话传了下去。

李瑾浓眉一挑,沉声训示:“军令如山,还来问做什么?”

赵大勇讶然抬头,吐出的话音惊疑不定,“那、那……”

秦平拱手补充:“吾等愚昧,恳请大帅明示!”

死心眼,李瑾想,这倒不能全怪他们,讲到底是自己往日管束部下过于严苛,是时候松一松这根绷紧的弦。

“休息三日。”

镇北王一锤定音,赵大勇与秦平赶紧长揖到底,一齐朗声应道:“是!”

发须花白的老管家宋成康一直安静地呆在大院的另一侧,头顶着一树浓荫,淡金色的晨光穿过层层叠叠的翠绿叶片,在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光影。

枝头间缀着许多呈卵形的细长青果,预示着今秋的大好收成,煞是喜人。

此乃玄武大军即将离京的那个春天,李氏父子一起亲手种下的一株枣树,宋伯与林夫人正是现场的见证者。

淄阳名产大红枣皮薄肉厚个大脆甜,为鲜果中的上乘佳品,年年按例进贡朝廷。

那年分管御果园的太监高德海突发奇想,托人脉关系几经辗转,让淄阳府送来一捆精选的带土枣苗欲在内廷栽种;恰逢李询受邀赴宫中春宴,圣上感念皇兄劳苦功高,特意嘉赏一棵树苗以示恩宠。

寒暑易节,时光飞逝,当年御赐的小苗已长成粗壮大树,岁岁丰收果实累累。

场地那边的剑锋挥动得越来越凌厉,宋成康半眯起浑浊老眼,努力聚焦盯着那位英姿飒爽的青年,恍惚中错以为那是二十年前的老侯爷。

李瑾的外形五官像母亲居多,然而论神采气度尤其是练剑的一招一式,酷肖其父李询。

宋伯面露哀戚之色,岁月悠悠白云苍狗,昔日父子共同栽树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八岁的小王爷踮起脚跟勉强够着父亲厚实宽阔的胸脯,一点不甘示弱,颇为吃力地抓着大铁铲一锹一锹认真干活,待挖坑、培土、浇水等一切环节完毕,他用脆嫩童音充满期待地问:“爹,咱们啥时能吃上枣子呀?”

始龀之龄的孩童尚不懂人世艰辛与权力倾轧,问得一派天真烂漫。

李询不忍戳破真相,伸手爱怜地揉揉儿子软乎乎的头毛,含糊其辞地回答:“到秋天它才结果呢。”

“太好了!今年秋天就能摘大红枣啦!”

李瑾欢呼雀跃,拍着小手,“到时候叫姐姐回来和我们一起吃!”

姐姐李琬恰是及笄之年,敕封“栎阳公主”,隆兴帝赐婚骠骑都尉霍猛并亲为主婚,按钦天监定下的吉时于正月十六完婚。

婚后除去回门省亲时匆匆一聚,李琬就再也没见过娘家人。

外人眼里镇北王的长女极尽荣宠:获“公主”封号及豪华府邸、天子主婚风光大嫁、驸马爷是年轻有为的朝中新贵……

在李询夫妇心中,浩荡“皇恩”根本无法抵消骨肉分离的痛苦,而这些是幼年李瑾体会不到的。

老侯爷与夫人对视一眼,为了不扫儿子的兴浅浅一笑,笑容里夹杂几缕难言的酸楚,“傻孩子,还得等上好几年呢!”

宋成康深知他夫妇作好了长驻宁州的准备,孰料一去竟是永别,这枣子一颗未曾尝到,徒然化作奠仪供桌上凄凉冰冷的祭品……,委实令人倍感遗憾痛惜。

好在如今少主人成长为镇守一方的国之栋梁,“战神”美名享誉四海,王爷夫妇泉下有知亦足以慰怀。

这时两位亲兵经过,口喊“宋伯”抱拳致意,宋成康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弯腰回礼。

唉,总爱念旧,老啰老啰。

宋伯摇了摇头,拖着佝偻的身躯朝李瑾走去,沧桑老脸上笑得堆满了褶子,“少爷,我这不中用的老汉又来讨人嫌啦!”

——时过境迁,身边用“少爷”这旧称的唯剩一人。

李瑾明白这是在开玩笑,意指偌大王府内连个“雌的”都寻不着,尽是一些糙汉子、“兵油子”,外加一个“老头子”。

这的确是实情,放眼同辈皇族子弟,哪个不是奴婢簇拥姬妾成群?

莫说地位尊崇的东宫太子李琮及圣眷优渥的齐王李瑄,即便是无权无势、最不受人待见的老幺靖王李玧,府上也少不了丫鬟侍婢环伺左右。

宋伯反复叨咕过数遍,应该添置几名样貌干净、手脚利索的姑娘好生伺候少主人,毫无例外被一口回绝。

宋成康与李询同龄,打小看着李瑾姐弟俩长大,二十年来王府空置全靠他一人上下打理,李瑾回京后得他悉心照料饮食起居,主仆俩虽然分别多年,情分不减反增,相互视作亲人一般。

故而这忠仆敢于“倚老卖老”,向人人敬畏的“铁面王”大胆进言;后来说得多了,李瑾干脆不搭茬,宋伯自觉无趣不再提及,但少不得借题发挥旁敲侧击。

此番镇北王依旧是冷处理,宋成康也不恼,笑眯眯地弯腰作了个“请”的姿势:“少爷,该用早膳了。”

李瑾稍稍颔首,目光不经意滑向那棵枝繁叶茂、早早挂果的枣树,经年往事蓦然浮上心头,扯痛了长埋于心灵深处某根敏感的神经。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丢下这句凝结无限感慨的话,他抖落回忆抖擞精神,大步跨入王府厅堂。

始龀(chen,第四声)之龄:小孩开始换牙的年龄,借指七八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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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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