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劳您记挂了,我就是还活着。”
谢岐看着陆言舟带笑的一张小脸,打眼看去便知他面笑心不笑,烦躁自心底升腾而起。
陆言舟自幼生得白皙,一张皮多年来风吹日晒也不见变什么颜色,即使到了现在,满京都城里能拎出来的姑娘也没几个能白过他。
如此便罢,他的右眼下偏生落了一颗暗红的小痣,更显得少年的面孔精致得有些妖异。
可这样的五官,偏偏生在一张带着些稚气的小圆脸上,平白使他多了几分乖巧亲和的模样。
谢岐幼时便看他不顺眼。
一别几年过去,少年的眉眼长得开了,虽说五官看上去比幼时更加柔和些许,谢岐依旧看他不顺眼。
他的声音依旧冷着,讥诮之意几乎要蔓延出来:“这么盼着我死,不若你到元法寺跪上几天几夜,看看神佛能不能结了你毕生的夙愿。”
认出陆言舟后,宋辞才想起来,眼前眉目柔和又漂亮的少年,是幼时曾追着她喊姐姐,哭了要她给擦眼泪,三天两头跟在她屁股后边讨糖吃的漂亮小孩。
陆言舟是陆老将军的小孙子。
陆家五代从武,陆言舟出身将门,父兄征战,他便被送往清州,自幼养在陆老将军膝下。
只是作为家中幼子,陆言舟对兵书军事不能说是毫无兴趣,只能说是一窍不通。
还好上有及冠时便封副将的兄长,陆家对年幼的陆言舟倒是向来宽松,无谓他从文从武,只管平安健康的长大便好。
可惜陆言舟文武不喜,一心只在古玩玉器上下功夫,陆家出了个挥金若土的败家子,陆言舟为此也也没少挨陆老将军的训斥。
败家子自然同败家子玩在一处,谢岐与陆言舟起初因一只翡翠玉盘打了照面,后来在陆老将军的洗尘宴上,又认识了成日与谢岐打来打去的宋辞。
陆言舟的年岁要比宋辞小上两载,又生得娃娃一样漂亮,幼时声音甜性子软,宋辞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来哄的心愿就此达成,见了陆言舟后喜欢得紧,便经常送他锦缎衣衫,总拿糕点饴糖哄着喂他。
后来陆老将军正寝,陆言舟被兄长接去了雁关,此后关于他的消息便如消失了一般,宋辞也再未见过这个小孩。
车辇依旧沿街停着,陆言舟命人挪了位置,免得挡了后人道路。
他坐在车内,与谢岐二人你来我往唇舌相讥,刀子一样的眼神恨不能在空气中擦出火星子来。
宋辞一头雾水。
她扯了扯谢岐的衣袖,示意他差不多得了。
谢岐歇了声音,神色却未变,身形不动如山,依旧挡在宋辞身前。
直到宋辞往旁侧推了推他,他才有些不情愿的挪了步子。
“小俞。”
故人相逢,又是在京都,宋辞略一思索,择了个从前时候叫得亲近的名字唤他。
听是宋辞唤他,陆言舟面上带笑,一双眼也亮晶晶的。阳光倾洒下来,昭昭落在他的睫羽上,在他眼下投出明暗不一的影。
陆言舟软着声音开口:“阿辞姐姐,一别已经六载,你的身子可还好,近来可无恙?”
“哼。”
谢岐在一旁闭嘴发着声,面上没有好脸色。
宋辞拿手臂轻轻碰他。
“我一切都好,有劳你挂念着。”
陆言舟的样貌虽未有多变,可也早已不是当年那副娃娃样貌。
不过即使这样,宋辞望着他的眉眼,却总能回忆起过去他被谢岐欺负过,憋着小嘴掉着金豆子,一手去拉她衣袖,边要抱着她胳膊控诉谢岐的模样。
想到这里,宋辞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我来京都三月却从未见你,你如今可是在京都长住?”
陆言舟神色顿一顿,继而重重点了点头:“我近日才到京都,姐姐若是得闲,可要常来将军府找我玩。”
“眼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择日再与姐姐叙旧。”
“好。”
宋辞点头,朝马车上的人挥了挥手。
马车动了动,陆言舟仍然望着宋辞,神色间多有不舍:“姐姐可要记得来找我。”
车轮辘辘,车马载着陆言舟远去,车帘却许久才落下。
送走了陆言舟,宋辞回身,看向一旁面色郁郁的谢岐:“好了,陆俞还小,也一副小孩子脾性,你便别与他计较了。”
谢岐闻言,面上更是沉郁,这一时半会儿后槽牙咬得都将咯吱作响:“阿辞,你还为他说情?”
宋辞一时无言。
……她这算是给陆言舟说情吗?
只是略一沉默,宋辞不知,在瞬息之间,谢岐已将小时至今都在脑中过了一遍,语气里更带了几分委屈:“从小时候便是这样,陆言舟哭一哭你就心软,转头便找我为他出气。”
宋辞伸手去拍了拍他肩膀:“是我不好,是我太凶了。”
见谢岐面色转好,她试探着问询:“谢岐,我怎么不知道你与陆俞之间何时有了过节,我记得你们从前……还算是很要好的?”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见面便剑拔弩张的模样。
谢岐沉默了一瞬。
“我们确是结了梁子,那时候我们两个打了一架,我把他打哭了,我们便再不往来了。”
他据实回答,却只言语一句便不再继续,“总之……阿辞你便不要问了,都是些梳不开的陈年旧事,不值得你挂在心上。”
宋辞见他不想说,也不多问,只点了点头。
从前在清州,三人最是要好,也不曾有什么大得过节,既是年少时候结的梁子,想来大概也是些零碎小事。
一别几载,故友能在京都重逢实属不易,说不定言语说开后,过些日子便尽数消了。
日过申时,天色将晚。
宋辞来京都后没有在外逛过这样久。
从前在清州,有祖父母纵着她,后来到了这里,每日外出长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总要在晚膳之前赶回家中。
可现下宋辞不想回去。
用药的时间已经过了,她却不想管那些。
大把的药汤灌下去也从不见有什么起色,她知自己这一副身子的轻重。
谢岐从旁劝着,又回命人回世子府取了备着的药,算是勉强劝着宋辞把药喝了。
宋辞今日着实有些奇怪。
显然不是因为见到了陆言舟的缘故。
自她清晨时候到世子府去,又拉着他在城中逛了许久,到现在天色渐晚,她却连药也不愿喝,依旧推脱着不愿回府。
谢岐再如何也看出些不对来。
马车宽敞,宋辞落座在他旁侧,这会儿才喝了药,似乎在想着什么,神色有些发怔。
谢岐从锦囊里取了枚饴糖喂给她,边小心翼翼的开口问她:“阿辞,你是不是有心事?”
话才问出口,却见宋辞的神色凝了一凝:“我没有。”
宋辞敛着眼睫,目光在睫羽的掩盖下明暗不定。
马车中静默片刻。
宋辞含着口中饴糖,抬了眼帘:“谢岐,送我回府吧。”
宋辞一路无言。
相府将至,马车停在巷口。
谢岐笃定她心中藏着什么,也不管她之前一句话说得如何斩钉截铁,弯下身去看她。
他语气轻缓,柔声哄着她:“阿辞,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那你可要说话算话。”
谢岐不等答话,只觉手背痒了痒,他垂首看去。
玉镯顺着宋辞的纤细腕滑下来,凉凉的剐蹭着他的手背,宋辞柔软的小指轻勾住自己的小指尖,小心翼翼的动了动。
“拉勾,谢岐,你反悔也迟了。”
只勾了一下,宋辞推了车门,几步撑着车沿跳下马车。
本想径直离开,奈何一副病骨实在不中用,宋辞缓了一口气,却已然被跟上前来的谢岐拉住了衣袖:“阿辞。”
宋辞抬眼。
她眼中含笑望着谢岐,神色却十分暗淡,一双睫羽颤抖着,像是被夕照打湿了。
谢岐心念微动,没有犹豫的开口:“阿辞,我不会反悔。”
“好。”
宋辞应声,缓缓抽过衣袖,伸手轻推了一把谢岐,“天色晚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朝相府的大门走过去,步子迈得有些迟缓。
宋辞朝家走着,目光落在相府的大门上,心中逃离的念头疯长似藤蔓。
一步,两步,她转过身。
谢岐依旧留在原地望着她。
宋辞提了裙摆,也不顾胸腔里的心脏如何作祟,抬步跑回到他身边。
她不管自己是如何苍白的一张脸对着谢岐,只定了定神,抬手扯过谢岐的衣袖。
她一双脚踮起,双臂也环过去,几乎把自己挂在他的身上。
“谢岐。”
她轻声念他的名字。
谢岐僵住了。
就在宋辞双臂攀上他肩膀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僵直着,似连血液也一同凝滞住,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谢岐只知道自己是在被拥着的。
而正在拥着他的人,是宋辞。
他想开口,却问不出半个字来。
大概是宋辞的手惯来很凉,此时覆在谢岐的后颈,这才凉的让他头脑清醒些。
他清醒的听着耳边传来的细碎抽泣声,眼泪温热着,顺着他的衣襟沾染到他的颈侧。
“阿辞?”
“谢岐,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
谢岐止了声音。
他只是很想看看宋辞的表情。
抽泣的声音依旧没有停下,他知道她哭起来总是没完。
他很想伸手,替宋辞擦一擦眼泪。
“谢岐……”
他听着宋辞软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却好像被这一声包裹起来了,缚得他心口有些发疼。
“一月后,我就要代替长姐……”
断断续续的低语响在耳侧,谢岐好像尽数听进去了,却又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脑中嗡然一瞬,空空余宋辞的声音在耳畔呢喃着。
“我就要代她与太子定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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