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东宫。

书房里的灯彻夜燃着,烛火明明,映得满屋尽是暖黄色的光。

小几前,榧木所制的棋盘上有黑白棋子交错,却不见对弈之人来往。

桌角放着的药早已凉透,齐玹央坐在小几一侧,手底下正盘着一串菩提珠子。

他的眼神落在残局之上,心思却显然不在这寸方圆里。

直到房门轻响,他才晃了晃神,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

高垣走进来,规规矩矩的跪地行了礼:“殿下。”

“起吧。”

齐玹央指尖轻捻菩提珠子,抬眼看他,“如何了?”

高垣起身回话:“回殿下,殿下交待之事都已经办妥当了,只是五殿下那边似乎嗅到了风声,近几日又往济城派去许些人手。”

“你做的不错,玹宵那边如常遮掩过去便好。”

闻言,齐玹央本舒展开一些的神色敛了敛,“去吧。”

“殿下,如今二殿下风头愈盛,圣上最近又处置了梁家,您看……”

得了令,高垣却并未直接离开,依旧在齐玹央眼前晃。

齐玹央不作言语,手腕微抬着向外扫了扫,给高垣下了逐客令。

作为已故皇后之子,齐玹央过得并不轻松。

生母早逝,背后的林家又在皇帝的打压下逐渐倒台,本交好的世家也一一被抽条瓦解,如今连太子府的门客也被有意无意削去许多。

梁家倒了,齐玹央身后势力渐少,皇上一心扶持盛贵妃的母家,反倒是五皇子齐玹宵如日中天。

高垣依旧不肯罢休:“殿下,听闻近日不仅琅广侯再进了京,阳平将军家的小公子也在三日前入了京都。”

齐玹央知道高垣想说什么。

陆家世代为将,又惯会揣摩圣心,陆老将军一举打下北燕五城后自请解甲归田,兵权收缴天家,只剩了半数留给如今的陆将军。

陆家向来只忠国事,从不参与党派之争,他若能得了陆家的支持,便也不会如现在这般风雨伶仃。

高垣言下之意存着拉拢,齐玹央却不动声色。

“孤略有耳闻,陆家幼子陆言舟,算来不过半大个孩子。”

他只朝高垣点了点头,“在纷争中立足本也艰难,又何苦为了邀其入局在一个孩子身上下手。”

高垣闻言,却仍不死心:“殿下,只是陆小公子幼时,也是出自清州。”

听到清州二字,齐玹央手下转着的菩提串停了停。

--

月色当空,浅淡的辉光落在槐树顶上,树下投得尽是些碎乱的光影。

秦舒容命人拿了膳食到玉暖阁,木托盛着吃食放在窗边的小几上,此时已经凉透。

宋辞拿眼睛扫着小几上大大小小十数只木匣,一手扒拉着其间的金玉首饰,边侧首去问立在一侧冬青:“你说这是,母亲拿过来的东西?”

秦舒容向来不在这些事上与她上心,看起来并不像是她的手笔。

宋辞疑惑:“今晨的事,她难道没问起什么?”

冬青应声答道:“奴婢回府的时候,夫人已经在等了。”

将自己的意图明昭昭的在秦舒容眼前晃了一圈,宋辞十分满意:“你可据实答了?”

冬青点头,言语间却带着些犹豫:“夫人似乎有意替小姐遮掩,赏下了银钱,不许有人再言语此事。”

宋辞手中捏着一只鎏金镯子,皱了皱眉头。

“小姐,夫人来了。”半夏匆匆前来。

宋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自打她来了京都,除去进相府那日秦舒容来玉暖阁替她添置些杂物,之后着玉暖阁便只她与侍从几人,再无人登门造访。

如今她故意在秦舒容面前表明意图,秦舒容不仅替她遮掩,此时又前来探望。

宋辞的指尖一松,鎏金镯子‘当啷’一声落回到木匣中去。

秦舒容推门进来时候,刚好瞧见宋辞倚在榻上,指尖轻动,一一挑着那些装满金玉的木匣子关上,吩咐侍从将木匣丢到小仓库中。

“母亲。”见秦舒容进来,宋辞从软榻上起来,脚下寻着履起身去迎。

秦舒容上前两步扶她重新坐下,又拂了裙摆落座在小几一侧。

“母亲,喝茶。”

茶水是才叫冬青去沏的,此刻还有些发烫。

秦舒容伸手,不去端那杯茶水,反而将宋辞的手握在手里:“好孩子,身子可有好些?”

她的声音一贯温柔,与昨日在佛堂时候并无两样。

温柔有礼,得体大方,从无失态,是宋辞对秦舒容一贯的印象。

就像现在,秦舒容落座在她对面,轻声关切着她的身体,宋辞却觉得这份关切底下是毫无温度的。

手被轻轻握着,她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宋辞闻言一笑:“劳母亲惦念,好多了。”

“那便好。”

秦舒容点头,转而换了别的去问,“东宫送来的礼,看来你已经都看过了?”

宋辞敛了神色,将手从秦舒容的手中抽了回来,伸着指尖假意去探还未温下来的茶盏。

她就知道是如此。

十数只木匣子皆以金丝楠木所制,其间金玉更都是些少见的稀罕物,更有浑圆饱满,串作一串的南珠,远不是寻常亲贵人家能拿得出手的。

指尖在杯盏侧绕了绕,宋辞淡然开口:“才看过,已经让半夏送去库房了。母亲操持家务繁忙,下次再有不放心的,让望春前来问过一声便好。”

宋辞言语疏离,秦舒容也没有多言,起身理了衣摆:“你身子还未好全,莫着了凉,便不要起身了。”

“女儿失礼,便不相送了。”

行至门前,秦舒容的脚步无端慢下几分。

“母亲。”

不出所料的,身后传来宋辞的声音。

秦舒容转过身。

暖黄灯影下,宋辞素白着一张面孔,一双瞳子黑漆漆的。

她朝秦舒容望过去,目光灼灼:“母亲知道我去见了谢世子。”

“我知道。”

秦舒容立在原地,话语依旧温温柔柔的,“做娘的怎会不知自己孩子的心思。”

宋辞的手肘撞上桌沿,连带着小几上的茶盏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秦舒容为什么对她与谢岐之间的事不闻不问,甚至还会好心替她遮掩。

与皇家的婚约从始至终都不容她有一丝一毫退后的余地,不管她如今做出什么来,他们都只会为她料理好剩下的烂摊子,再将她稳稳当当的送到宫墙中去。

心口有些发闷,宋辞抬眼,眼眶都被逼得泛了红。

她轻声笑笑,睫羽颤着,在眼下落了一片浅淡的阴影:“夜已深了,母亲且回房休息吧。”

“阿辞。”

见宋辞弯身下去,喘息略有些急促,秦舒容终于不忍迈步上前。

“你不要过来。”

见秦舒容的面上终于染了些焦急之色,宋辞撑着身子,终于将隐忍了许久的话语宣之于口,“你们将我养在清州十五载都不曾来见我一面,除却三月一封的书信再无其他问候,怕不是一早便想好了要同我疏远感情,好作今日之用?”

“阿辞。”

秦舒容伸着的手僵在半空中,指尖曲着半晌,还是收了回来。

她叹出一口气,言语也恢复了常时候的平静:“阿辞,皇命难违,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宋辞压着疼,声音轻的几乎要融进烛火中:“知道了,母亲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送走了秦舒容,宋辞慢慢缓过气息。

她软着身子倚在软榻一侧,手中拿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

冬青拿了饴糖过来,满满一盒,宋辞随便拿了一颗在手里,却没有吃下去的心思。

不该轻易动气的,她这几日身子实在不禁折腾,方才喝下一碗药压着,心脏依旧跳得不见消停。

饴糖在指尖来回转着,宋辞直了身体,垂下小腿去寻榻下的鞋履。

冬青替宋辞穿了鞋,扶着她起身。

“冬青,你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宋辞穿好鞋履,取了件薄氅披在身上,“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见冬青眼中还有犹豫之色,宋辞再次开口:“去吧,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的药太苦了,喝完有些心烦。”

玉暖阁静寂下来,屋内的灯也只留了窗边一盏。

夜已深了,月色惨淡,投在院中一片冰凉。

小院中伶仃一道单薄的影。

宋辞散着发髻,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迎着夜风微微漾起。

她抬头望着,伸手抚上院中槐树的枝干。

氅衣被风吹起,凉意顺着衣摆钻进去,宋辞打了个寒战。

京都的春天,实在太冷了。

宋辞才拢了拢氅衣,便见树影依稀动了动,人影自檐上落下。

“唔……”

宋辞惊了一霎,还未等张口喊人,唇上已经覆了一只手,那人掌心温热,在身后轻扣着她的肩膀,铺天盖地笼过来的,是清淡好闻的茶叶香味。

宋辞眨眨眼,抬手拍了拍覆在自己颊侧的那只手。

她转过身去,横眉相对,声音却放得极轻:“谢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相府的院墙这样高,你都敢翻。”

“若是谢伯父知道了……”

“嘘。”

少年眉眼微扬,月影在他的眼中折出浮跃的光,“所以你小声一点,若是老头儿知道我深夜来翻相府的墙,指不定你下次便能见到坐着轮椅的我。”

他悄声笑着,继续道:“你倒是义正严词,我记得从前在清州时候,你可也没少……”

话说到一半,谢岐忽然止了声音。

“我也没少什么,我也没少翻你侯府的墙是吧?”

宋辞知道他思及过去,却又怕自己难过,大大方方的接上后半句,“知不知道什么叫好汉不提当年勇。”

谢岐的眼中重回了笑意:“是是是,院墙再高也难不倒宋姑娘。”

屋内的茶水放了许久,此时已经冷了透彻。

宋辞倒了一杯觉得不妥,刚想去温些水,茶盏已被谢岐接了过去。

“没关系,我来你这也不是喝茶的,”他喝下一口冷茶,抱着从前送给宋辞的鹅羽软垫,一手托着颊去看宋辞。

鹅羽软垫本是一对,宋辞学他,也将另一只抱在怀里:“那谢世子深夜造访,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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