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的行船在恒安归棹系缆这一日,恰赶上中裕三年的上元。
小客栈的陈设自然比不上江南豪族的闺阁居所,除了一张八仙桌子并四张方凳,便是吊着素青纱帐的小小罗汉床,四面粉墙没有任何字画挂饰,白得十分惨淡。
这逼仄天地,并着窗外萧萧风声,搅扰得帐中女子梦中犹是不安。
孟嘉自睡下时,就觉得昏昏沉沉,头脑钝痛,一会儿似能听见楼下堂倌热情的招呼、客人大声的喧哗,不由得心中升起躁郁,待要发作时又觉得眼皮沉得厉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痛楚骤然一锐,便被拖入一片银白的世界。
下雪了。
孟嘉掌心向上,瞧着悠悠的雪花坠入掌中,顷刻晶莹化水。她垂下眼睫幽幽地想,看来美好的东西得了人的觊觎,终究没什么好下场。
她问侍女:“三哥还没回来吗?”
弥香十岁就跟着五岁的孟嘉,自然知道这位小主人是什么心思,“姑娘不必过于担心,三爷一向心中有成算。咱们家里又并非头一次有山匪来犯,不都仗着三位公子领人打退了吗?此次必能如从前一般,平平安安完了此劫。”
弥香虽是这么安慰她,可孟嘉心里明镜似的。孟家不仅是虞宁第一豪族,就在整个江南一只手也数得上,自然这样大族人家风光无限,可金山银山也十分招眼,有人眼红心热是寻常事。凡是有些名头的豪族,家中无一不蓄部曲,素日耕作,战时卫家。
试想,若是这样人家轻易地就能被人割了一块肉去,开了一道口子,届时引来群狼环伺,非把骨头渣子都嚼完不可。因此,口子一开,几乎就是向天下昭示一点——这家要完蛋了。
自孟嘉记事以来,族中也经过七八次匪袭。大公子孟节自十五岁率人御敌,那时,孟嘉才七岁,还要窝在孟夫人怀里听家下人传回的捷报,事后同二姐讨教什么叫作赙恤。
如今,她十九了,只能坐在游廊里瞧着大雪纷飞,一团一团急急堕下,像扯碎的棉花。
孟嘉看着墙侧一丛雪压翠竹,没言语。
三哥这回,去得有些太久了。
孟家一向匪袭遭得多,除了豪富以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她家无人出仕为官。这么多年,全仗着数目吓人的赋税让官府高看几分。十年来,虞宁的守官已经换了好几任,也有战死的也有调迁的,孟家的地位却一如往昔,从没变过。
也有不少人登过孟家家门,暗示想从小辈里挑一两个可靠之才提拔提拔,大公子也曾向母亲含蓄地提过入朝一事,对此,孟夫人的原话是:“如今世道不太平,官场岂是什么好待的地方?娘只盼着你们兄妹平平安安的,别搅进朝堂那起子事去。要钱我便出钱,要拿我家的人命押宝,让他们歇了这份儿心!”
不得不说孟夫人眼光毒辣手段高明,孟老爷旧日有个好友姓秦,家财也算殷厚,四十岁上做了一任汝阳令,因入京时拜见了一位户部侍郎,两年后那位侍郎获罪,告饶之际无有不说,竟把秦老爷拜见时送了他一封二百两纹银的事也扯了出来。原本二百两银子不过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没想到却被御史台的人抓住这件事狠狠参了秦老爷一本,他耗尽家财上下打点,仍旧落了个贬谪汀州。可怜秦老爷半路染了时疫病亡,秦夫人伤心欲绝一头碰死,只留下一女托给孟家抚养。
但秦老爷时年不过四十余岁,一路经停的都是官驿,何至于随随便便得了时疫病死?后经孟老爷一番旁敲侧击的打探,方知事情不坏在那二百两银子上,而是坏在一桩案子上。
汝阳有个市井游侠名唤陌上青,素日里虽不爱济贫,却爱劫富。他曾多次入富室行窃,偏偏身手极好,寻常人拿不住他,官府中人也摸不清他何时行窃、窃于何家,甚至根本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因他偷得不多,至多是几顿饭钱酒钱,拿不住他也只能自认倒霉。偏偏他有一次做得过了,偷入闺阁淫了人家的女儿,被那家人拿住送官,数罪并罚,叫秦老爷判了五十脊杖流放汀州。中途在宿州却遇上了归乡省亲的定王妃和小世子。
小世子养了一条猛犬,一日下人没有把犬笼关好,它便撒欢跑跳出来,撞上了流放队伍,把一众遍体鳞伤身带枷锁的犯人吓得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偏偏那陌上青丝毫不惧,灵活绕出几步,借势软身往那犬背上一跨,快准狠地俯身一砸,重枷连着气力把那犬当即砸懵了,陌上青抓紧机会连砸几下,自己虽说是头晕目眩,却将那犬砸了个血肉模糊当场气绝。
小世子怔愣之后,当即拍手大笑:“好条恶狗,本世子养了!”
于是,这陌上青竟然一朝翻身,做了定王世子的身边人。
后面便不难猜了,无非是那陌上青记恨了秦老爷,动用世子在御史台的关系小题大做,至于后面是否又怂恿世子要了秦老爷性命,未可知也。
其实,秦老爷在这其中,当真称得上无辜二字。若这样的事情都要人时刻防着,那才是真正要寝食难安了。
孟老爷唏嘘之下,遂也默认了夫人做法。因此,这些年来,其他豪族多有子弟入仕,也有给族内添荣增光鸡犬升天的,也有使族内折梁缺角愁云惨雾的,有人喜有人忧,独孟家只叫儿女习文学武却不允许一人进官场。
固然有利,可也有弊。
眼下山匪进犯已有三日,却无退却之象。如此持续,靠孟家自己是撑不下去的,必得寻官府出面。孟夫人一早就点齐了人,叫三公子孟瑛亲往官衙。往常这事也有,官府来了人,山匪没多久就会退去,左不过破上一笔银子的事。
孟嘉却觉得,这次实在太不一样了。
头一件,这几日山匪不但没有退却之象,反而隐隐有增多之势,必定是两处以上合谋。合谋就会有顾忌,总想着你多出些力气我少损些人马,绝不会不要命地往上冲。这几日没少死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内宅空气都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可见战况如何激烈。
其二,官府往常非是彻底放手不管,两三日间必有人带着几十官兵前来,名为助战实则讨价。如今却连价码都不来要了,是早知此次棘手,想拖一拖开个大价钱,还是……
孟嘉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细思下去。若果真如此,该当如何?
但有些事情,并非不去想不去说,它就不会发生。
“姑娘,二姑娘往夫人房里去了。”弥香俯首道,“似乎是门房处传有什么消息。”
孟嘉的身形还是稳的,步子却很急。临到了母亲院外,却又把步子压得越来越慢,连带着把一颗急三火四的心也压冷了些。
若是官府传来的,应该是由三哥带回来才对。
若是匪贼处传来的,恐怕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是跟银子有关,还是跟三哥有关?若是跟银子有关倒还好说,若是三哥……孟嘉心一横亲自把门推开,穿过院中白雪红梅,步入正厅,弥香替她解了斗篷。孟嘉转过纱帐,瞧见母亲端坐榻上,身边坐着二姐孟陶。
“娘,二姐,听说有消息?”孟嘉见两人的神色,便知这消息好不到哪里去,她转到孟夫人另一侧坐下,谨慎着开口,“是,贼人要银子来了?”
孟嘉不敢往坏里问,因她见着一向强硬严厉的母亲,如今竟眼下微红,眼光也有些暗淡。
孟陶轻轻斥了小妹一句:“小五,这不是你操心的事。莫要在这里勾起娘的伤心了,回房去。”
孟嘉没有听二姐的话回去,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双臂撑在炕桌上,娇声道:“娘,您素日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连爹都不敢违逆您的意思,何苦今日伤心起来?便是有什么事,有我们一众做儿女的担当。您还要养好身子,好享天伦之乐呢。”
孟陶娴静淑雅,这等插科打诨讨父母开心的事一向由孟嘉来做。孟嘉会娇会俏,说话分寸也拿捏得极好,只要她一开口,爹娘无有不顺心的。
孟夫人摸了摸二女儿的头发,笑得十分苦涩,“父母尚在,你们一群孩子能承当什么?只要你们兄妹好好的,娘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孟嘉瞧着母亲露出倦容,心疼道:“娘,这几天事忙得很,您都不得空好生睡一觉,瞧您眼下都发青了,我和二姐在这里守着,让人服侍您歇一歇吧。”
“我哪里睡得着呢?如今你三个哥哥还在外头……”孟夫人半斜着身子,手肘撑着炕桌低下头去,叹了一声。
孟陶接到妹妹眼神示意,遂也解劝道:“娘,小五说得有理。如今虽大哥和三弟四弟都在外头,您这里熬着也无益,若累坏了身子怎么好?女儿虽然愚钝,总算能替母亲暂支一时,您就听妹妹的吧。”
孟夫人抬眼看着这个成熟懂事的二女儿,眼眶发酸,却不肯在两个女儿面前露出软弱来,遂顺势扶着丫头的手去卧房歇了。
趁着二姐送母亲的空当儿,孟嘉伸手探了探,摸出桌匣内一个信封来。
是官府。
已经拆开了,孟嘉两指夹出信笺,是一封红笺,上面的内容却跟剿匪毫无关系,而是一桩求亲帖:
敬呈孟员外秉尊前。
小子苏瑷,年方二十有五,即今虞宁令也。闻府上二千金娴仪婉顺,蕙质兰心,明月皎皎,堪匹良配。今特备薄礼,拜遣冰人,欲与贵府结秦晋之好。愿乞早复。
苏瑷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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