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登时恍若如梦初醒,做错事般咬咬唇,赶紧垂下了眼睫。
耳边衣料摩擦得窸窸窣窣,裴桓迅速系上中衣,又将原本已脱下的那件洇出了血污的外袍重又穿上了,盘扣直规整扣拢到左肩第一颗,再转回身,却见念安还在原地站着,低垂着脑袋两手捏在身前心虚绞衣带,偏半点没想起来出去回避一二。
他稍稍沉了口气,方往外头走出来,问:“怎的没教人通禀便跑进来,急急忙忙做什么?”
“嗯?”听见他问话,念安总算才好抬起头,觑见他衣袍右肩处的血色,蹙着眉弱弱辩解,“我刚听人说你受伤了,担心得很,到外头便没顾得上那许多……”
她说着不觉朝他挪了挪步子,“舅舅,你的伤势怎么样,还要紧吗?”
说来教人怪不好意思,刚才没有衣裳遮挡时,她的眼神儿不听使唤,偏偏全顾着瞧旁的地方了,现在只记得看到他右肩包着纱布,也不知道那伤势到底严不严重。
裴桓侧目瞧她满脸的忧心忡忡,还是缓和了语调,安抚道:“无事,一点小伤罢了,不用担心。”
“当真?”他往寝间外走,念安也忙亦步亦趋跟上去,心知他从来对她都是报喜不报忧,听了这轻飘飘的话,反倒不能安心,“可你流了那么多血,刀剑无眼,哪里是小事?况且好端端的御苑围猎,那么多禁卫的眼睛都做什么去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子?”
身后跟着个喋喋不休地怨气包,裴桓脚步总算停下来,回首瞧着她微挑眉尖,无奈轻笑了笑,“你也说了刀剑无眼,当真无碍,若有事,我如何还能站在这里同你说话。”
念安看他笑意,冷不防觉着他心里大抵在笑话她笨,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能想不到?
关心则乱嘛,又不是当真想不到……她觑着他努努嘴。
没等再开口,外头便有雪青领着医师进了来,再细看,原来还不止医师,旁边还跟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满脸担忧地进门来,寻见裴桓的身影,忙拱手十分恭敬地唤了声老师。
念安先前在东宫便见过他的,皇长孙萧玹。
雪青上前福了福身,“奴婢方才出门请医师时,正见殿下担忧家主,携御医已到了府门前,遂不敢耽搁,自作主张先且将殿下带到了熙院,家主见谅。”
行宫受伤时,萧玹本在裴桓身边,亲眼见他受伤,也亲眼见过他包扎,裴桓早前亦说过无碍,教这位殿下不必忧心,没成想转过身,他倒还是出了宫。
裴桓立刻抬手虚扶萧玹,温声道:“殿下此时该在宫中静候圣上传召,何必特地跑这一遭。”
萧玹忙道:“老师莫要这样说,老师为我殚精竭虑,我无以为报,现下也只能为老师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老师快坐吧,让于太医再细查查你的伤势。”
他挥手示意御医上前来,稍错眼,这才注意到屋里还站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女,瞧着略有几分眼熟,那副妍丽明媚的模样,更仿佛刹那间教这屋子都蓬荜生辉了起来。
倏忽不由得目光一顿。
少年人的失态情状落到裴桓眼中,他神思敏锐,当下出声打断了萧玹的片刻出神,“这是臣府上外甥女,素来少见外人,礼数不周,殿下莫怪。”
念安听了裴桓的话,方依着声,朝萧玹福了福身,“臣女虞念安,拜见殿下。”
因去年的宫宴上,念安虽跟着裴桓去露过脸,但并未跟着裴桓同去觐见权贵,萧玹也只不过人群中遥遥看见了她两眼,大抵都没有看清楚,现下才是头回真正认识了她。
萧玹自觉失态,连忙回神,倒没有自矜天家身份,拱手回一平辈礼,抬眸起来,不禁极浅地冲念安笑了笑,并不浪荡挑逗,颇有几分少年人的赤忱意气。
一同前来的御医放下随身挎的医箱,上前行了礼,便请裴桓坐下,要查看他的伤势,还是要解衣,他不着急,先请医师开了几贴止血、镇痛的口服药方,写好了雪青正要伸手去接,念安这回有了眼色,不等他开口指使,自上去接了这活计。
“我去熬药了,舅舅安心看伤。”
念安拿着药方婉婉福了福身,便转身出了门去。
目送人走远,裴桓方才落座又解盘扣,褪去外裳露出半臂肩膀来,医师前来拆掉外层的纱布,便可见里头一处利箭造成的贯穿伤,堪堪射透了肩胛,不过幸而当时他自己处理及时妥帖,如此炎热的天气下,伤势也并未加重。
萧玹在旁看见,想起当时在树林里的情景,仍旧不免愤然握紧了拳,“都怪我大意,当时未能识破小人心计,竟只顾着出先前那一口的怨气,才累得老师为救我受伤,我真是无用!”
裴桓见他满心自责,安抚道:“殿下不必这样想,小人奸计防不胜防,又岂是你的错,更何况臣这处伤,能换得陛下重新出玄宁殿,便是值得的。”
所谓玄宁殿,其实是皇帝修道后,在宫中建起的道观。
那地方言称有仙人夜来,一向不许旁人随意踏入,先前自慧成太子丧仪后,皇帝大抵是亲眼见其子先于自己亡故,更恐生老病死,越发满心沉迷修仙炼丹,朝政交给信王后,便整日闭锁在玄宁殿中寻求长生之道,朝臣一应皆不得见。
当时行宫围猎,信王在林中放出一白鹿为彩头,引众人争先追逐,途中不时以言语挑衅萧玹,激怒他一马当先穷追不舍,一路直进了密林深处,也是在那里,遭遇了暗处冷箭。
裴桓纵马在侧,以他警觉,即刻便察觉了危险,当下本是可以带着萧玹躲过的。
但那时余光正见不远处宸王也正纵马过来,心知那暗处之人一击不中,必定不敢再当众出手,这时躲过去,不痛不痒,后续想必不过信王做样子查一查,便将此事轻飘飘揭过,他可以徐徐图之,但萧玹性格激进,易受人挑拨,千日防贼又岂是长久之理?
当下电光火石间,遂只顺势推开萧玹,自受了那一箭,而后暗中安排萧玹提前回宫求见皇帝,方有如今行宫围猎提前结束,皇帝急召信王入宫,问责围场守卫这一遭。
裴桓说完见萧玹仍垂着头咬紧牙关,知他这段日子失去父亲依仗,又屡次遭受叔伯们敌对羞辱,心中必定多有酸楚愤懑,又语重心长道:“殿下心事莫要过重,若你当真在这宫中可有可无,旁人又岂会那般对你,慧成太子生前仁善贤明,声望颇高,殿下如今才初长成,还有许多人在期盼着你,眼下区区困境而已,莫教宵小之辈扰了你的心志。”
耳边传来的嗓音清越沉稳,萧玹听着一时未语,唯余低垂的眼睫轻颤,将唇瓣抿得更紧。
裴桓又嘱咐道:“稍后宫中想必还要再传召殿下,于行宫之事,殿下只需据实回禀,凡未有切实证据之事,只说不知便可,切莫借机攀咬,懂了吗?”
萧玹这才极轻极快地抽了下鼻尖,抬眼郑重看向他,“老师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不会再教您失望的。”
……
念安出熙院后,直往府上药房去了。
裴桓原先教过她识百草,府里药房就设在库房不远,旁边原先还有处药圃,不过如今已经荒废,换上了时令花卉,盛夏时是栀子和茉莉,香气幽然,府里的药都交给了管家定时从外头采买,幸好这儿的红泥小火炉还是现成的,煎药都很方便。
念安进去抓药,便教黛青在外头生了火,出来搬把小板凳儿,拿把蒲扇在廊下坐着,看着药,眼睛漫无目的地盯着不远处的花圃,不言不语,只任凭思绪满天飞。
最初那两年,裴桓时常带着她,在那药圃中种些常用的草药,手把手教她认,考她功效,有时还会使坏,骗她去尝些新奇的、古怪的草药味道,瞧她吐着舌头,小脸皱得要哭,他偏在旁笑得越发开怀,任她气得捏紧小拳头,扑到他身上一通放肆撒欢。
那时他也正当年少,未及弱冠,比如今的萧玹大不了几岁,尚且还有顽心,性子不像现在那么沉静深重,一心扑在公务上,常时那样开怀的笑也早已越来越少。
她心里也还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没有做过那样教人困扰的梦,没有面对他时不听话乱撞的心情,那时候除了黏着他玩儿,便是黏着他玩儿,当真是无忧无虑。
午后太阳未歇,阴凉处待久了也热得慌,黛青瞧她额上渗出一层薄汗,忙上前教她去歇着,她也不肯,幸而这药不费时,不到半个时辰,便熬出第一碗来。
念安拿托盘盛着,又往小厨房取了碟蜜酿梅子,才往熙院回去,到正屋外往里一瞧,却见里头空无一人。
左右四顾时,雪青从偏房收拾东西出来,看见了跟她说:“家主方才同殿下谈着事,恰逢顾夫人前来探望,便往书房会客了,小姐先将药交给奴婢吧。”
怎的又是顾夫人……
念安听着这三个字,不觉微微拧起了细眉,心里一下子不高兴起来,他同人谈正事时都要她回避,偏这位顾夫人来了,便可以先放下正事去见顾夫人,什么道理嘛?
她脑海中倏忽又浮现出那日在梅园,含嘉郡主说的话,他心里还挂念着多年前,原该与他成亲、共结百年的那位小姐,始终不能释怀,所以才至今没有成家,哪怕那位小姐如今已嫁做他人妇,他也待她与旁人不同,甚至为救她夫婿,他都十分尽心尽力。
这念头一冒出来,简直像树种在脑子里扎下了根,迅速就冒芽生长起来。
念安陡然气鼓鼓的,阴沉着脸将托盘递给雪青,仍旧一声不吭,扭头冲自己的兰庭回去了,那一冲一冲的背影,瞧着比那天晚上被拒在门外的失落,要更加阴云密布许多。
她当下心情不好,脚下步子迈得快快的,埋头直管往前走,好像只要自己走得够快,就能教身旁拂过的风,把心底沾染上的别扭不开心,都远远吹到身后去。
直到路过影壁前的花园,打眼儿一瞧,却在里头看见那位本该已经出府离开的皇长孙殿下,正与御医二人弯腰看地,满处在寻什么东西。
“殿下在做什么呢?”
萧玹眼角余光倒仿佛本来就定在她身上,她脚步一顿,他登时抬眸看过来,朝她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十分抱歉,我方才本已出府,临上马车才发现腰上的令牌不见了,不便打搅老师会客,这才自己一路寻了回来,剩这一处花园,可否劳烦你帮我寻一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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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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