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烈日炎炎,热风拂面,掺着几分闷意。
看他站在花园中,额上渗出一层汗珠,眸中笑意倒不似原先书院外头,那些无礼浪荡子般谄媚惹人讨厌,念安定住脚步,娇声问:“你那令牌长什么模样,我教人替你寻寻看?”
萧玹听她回应,显得很高兴,提步一壁往影壁这边走来,一壁说道:“多谢你了,是块巴掌大的长金牌,上面写有东宫二字,只管教人一瞧便知。”
念安点点头说好,回头便吩咐黛青去唤两个小厮,又教她再沏壶凉茶来。
毕竟是皇长孙殿下,在自家府里丢了物件儿,没道理教人自己顶着大太阳去寻,做主人家的还半点不管,要是真怠慢了去,那落的还是裴桓的颜面。
她招呼萧玹与御医,“殿下先请到亭子里坐下歇歇吧。”
萧玹有些受宠若惊,忙欣然道谢随她往亭子中去,边走又边忍不住暗暗侧目,瞧了她两眼。
大抵认识不久,彼此才知道个名字,其他的一无所知,便教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酝酿半会儿,看她低垂着眸子,眉心总似有些不开怀,才终于有了突破口。
“你是在为老师的伤势担忧吧?”
“嗯?”
念安转过脸来迟迟地瞧向他。
萧玹黯然道:“说起来这事怪我,老师是为救我才受伤,我该要向你赔罪的,不过你放心,方才御医已瞧过,幸而没有大碍,好好休养便能痊愈,于太医也会隔几日便出来问诊,直到老师伤势好全,你莫忧心,我亦向你保证,日后绝不再让老师为我这般涉险。”
他言辞真诚说了一大串,可念安现下只要一想到裴桓,就免不得想起这会子正在书房的付清瑜,心想那伤势原也轮不到她忧心,顿觉没趣得很。
“怪你做什么呢?”她闷闷地说:“舅舅心甘情愿做的事,自有他的道理,轮不到我多嘴,你也无需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说着自顾往栏杆旁落座,又比比手,示意让他也坐。
见她好像越说越不开心了,萧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这时,黛青捧着托盘过来,放在亭中石桌,给萧玹与于太医各自沏了一盏,萧玹浅尝了口,口感略有些意外。
“这应该是雪雾松山,但味道却与我平常喝到的大不相同。”
念安倚着栏杆恹恹地,没心思答他的话。
黛青遂接上,“殿下明鉴,这是我们小姐自己做的,选每年第一批茶尖,用金沙岩炒制,沏茶的水是用蒸过的百花露,冰镇之后,在这夏日拿出来饮用,正是解暑润心。”
萧玹对念安的恹恹倒不觉怠慢,听着一笑,仍看向她,“没想到你有这般巧思 ,旁人多拿雪雾松山在冬日烹煮饮用,恐怕也唯有你才想得出这独特法子,倒是将这茶的清冷口感发挥到了极致,又不显得涩口,喝完齿颊留香,仿佛冬日里仍身处百花丛中。”
他那样不遗余力的夸人,念安总算是听出几分殷勤,调转眸子望过去,瞧着这位唇边生花的皇长孙殿下眨眨眼,倏忽不禁轻笑,直白道:“不是我想的法子,是舅舅教我的。”
无论有意无意,总之这份坦诚,教人有些尴尬……
黛青与于太医在旁听着少年人的殷勤碰了壁,一时都微微忍俊不禁。
萧玹听着一怔,当下禁不住从脖颈到脸颊都泛起层红,显得窘迫,但瞧她眸中隐有清澈笑意,显然是故意逗他的,他抬手略显笨拙摸了摸后脑,忙作势轻咳了声。
那雪雾松山每年产量原就稀少,又名贵,他猜想裴桓两袖清风,府上存货应当不多,便趁现下气氛难得轻快,对她道:“总归我只知这茶在你这儿才有最好的口感,恰好我那里还有许多留存,索性改日教于太医全带出来给你,日后若有机会,望你不吝再招待我几回。”
说着说着倒耍赖起来,念安不由得团扇掩面而笑。
这位皇长孙殿下,倒是一点架子也没有,赤忱坦率,瞧着也不像宫里其他人那般满肚子的坏心眼,除了偶尔冲动莽撞了些,总容易给裴桓惹事,其他的地方并不讨她厌烦。
“你贵为皇孙殿下,若是来了,我总不能赶你出去。”
姑娘家嗓音清甜,笑着说话时总似含娇带嗔,萧玹满心受到鼓舞,面对她总算随意许多,当下话头打开了,又忙趁热打铁,杂七杂八地同她说些自己所见所闻的趣事,逗她开心。
那边两个小厮在花园里,正遍寻不着那块令牌时,前头垂花门上倏忽出现了裴桓的身影。
他方送走付清瑜,回来迈进门里,抬眼便见方才已同他告辞出府去的萧玹,此刻又坐回到了亭中,正与念安凑在一起谈笑风生,当下便不觉微蹙起了眉。
提步过去,二人想必是相谈甚欢,萧玹不知在讲些什么新奇事情,勾得念安略倾身,聚精会神地听,连他走到近前去也没发现,直等黛青瞧见,出声行礼,二人才回过神来。
“舅舅。”
“老师……”
两人顿时齐齐从栏杆旁站起来,并肩而立在他面前,萧玹面对他,刹那间倒好似个教长辈抓到暗度陈仓的愣头青,还不等他问,便忙又将方才的令牌借口拿出来说了一遍。
只是有些借口哄哄念安还成,换到他跟前,萧玹自己也觉几分心虚。
常年养在深闺中的掌上明珠,他这样子背着老师耍些小心思同人接近,实在很是理亏,也非坦荡君子所为,见裴桓听罢没言语,眉目沉沉,萧玹忙不多久留了。
他转身又对念安说:“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我该回宫了,令牌不着急用,且待日后何时寻到,何时再教于太医带进宫吧,今日多谢你的茶。”
念安福了福身,兴致缺缺嗯了声。
萧玹心满意足,礼数也很足,临走又朝裴桓颔首示意,说“老师保重,我告辞了”,又嘱咐他好好养伤,且留步不必相送,随即带着于太医,跟随黛青往垂花门出去了。
目送萧玹走远,亭子里只剩下两人,念安这时瞧着裴桓,心绪总有些乱乱的。
她低着头也不说话,团扇搭在鼻梁上轻磕了磕,无所适从,干脆打算自己一走了之算了,哪知还没迈动步子,却听裴桓忽地缓声问:“这样热的天,怎么要同人在亭子里说话?”
他嗓音明明仍旧是温温的,却无端教她听出几分训话的意味。
在亭子里怎么了?
念安好似突然被人碰到了敏感的尾巴,暗暗地炸了毛儿,见缝插针地顶撞他,闷闷地道:“你在前院待客,我又打搅不得,总不好将人带到兰庭里去吧?”
这话说得理不直气也壮,她好像一股脑儿地将莫名的气性儿,都化进了每个字里,故意要给他添堵,这不大不小的府上,难不成就这两处地方?
更何况他要说的,原本也不是在哪里的问题。
裴桓闻言看着她眉目一沉,听出她开口带软刺,径直是冲着他来的,他心头刹那间闪过丝怪异,却还来不及捕捉,便又消散地遍寻不着,说不出的空白。
他停了一停,还是耐性儿给她讲明道理,“此处是府上后宅,他虽是我的学生,但自己借故寻回来已是失礼,你要帮他,教黛青请他去前院稍坐便是,交给管家照看,待我办完了事,自然会去送客,无需你自己在这里作陪,明白吗?”
亭子里突兀静住。
念安那话刚说出来,其实已经开始后悔,心里正敲着无声的鼓点,想怎么圆融地再同他服个软糊弄过去,此时陡然一听他这话,半点都没有治到她的症结上去。
他只顾教导她,半点不懂她的心。
短暂的静默中,念安的胸膛里仿佛凭空装进了座小火山,底下汩汩冒着灼灼岩浆,却也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头顶上却有来自他的沉沉重量压着她,教她没法儿真的爆发。
“舅舅还有旁的事吗?”
她总算又开了口,但装出来的柔婉藏不住骨子里的叛逆,听来别扭非常,“药我已经熬好交给雪青了,你记得喝,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外头是挺热的,闷得教人难受。”
难受得她都已经一刻也多余待不住,也听不进他说的话。
裴桓眸中更沉了沉,方才还乖巧懂事的人,只是转个身同萧玹说个话的功夫,突然就浑身反骨起来,别着脸看也不看他,仿佛在怨怪他突然出现,扫了她刚刚找到玩伴的兴致。
如同她那天所说,过去很多年她有很多话同他说,但他都没空听见,如今她年纪渐长,心思一天比一天玲珑多变,纵然他愿意听,她也宁肯跟同龄、才见过一面的萧玹当笑话谈,都不乐意跟他全盘托出,此时再跟她说什么,落在她耳中也全是扫兴。
裴桓觉得几分头疼,但见她这样子,还是没有多言,嗯了声。
看她埋头转身就走,他忽又唤道:“慢着。”
念安步子一顿,回过头下意识抬起眼睫看向他,眼里浮出的却是藏不住的几分期待,也说不清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可惜他正弯腰,只是从栏杆旁拿起她落下的荷包,递给她。
裴桓望着她,又嘱咐了句:“这几日我都在府上,若有何事,直接过来寻我便是。”
有什么话也可以跟他直接说。
念安听懂了,伸手去接,却也只是呐呐噢一声,听来有些无精打采的味道。
她拿到荷包踌躇了下,满肚子想说的话,临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起头,心里像是堤坝里的阀门儿被人拿什么东西塞住了,疏不通,也像是乱麻里藏住的线头,越缠越紧。
闷得难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