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朱砂

盛京与冀州,东西对望,相隔山海。

傍晚夕照落霞,船工在船头甲板,吹响寮长的号角,响彻天际的沉厚声音,激起渡口的水鸟纷纷振翅,小小的身量背后,映着天际橘黄日光,像是一个个被抛到天空的小钩子。

岸上的车水马龙,忽地轻晃了一晃,念安倚着露台边,看船体离渡,渐行渐远。

忍不住想起许多年前,裴桓带她来京那日的淮州渡口,她那时什么都不懂,更加不懂他彼时满身伤痕、前路黯淡时,倚着舱壁窗口看船离港,心中又是何感受?

现如今却似乎有些懂了,是寂静,眼中人潮翻涌,却都变成副无声的画卷。

当初曾有付清瑜,鼓足勇气为他离经叛道,孤身一人寻来打破了他的寂静,可是明明没有任何的离开值得高兴,他如今却怎么要她,开开心心地去冀州呢?

念安不想教他看轻,行程提前不是突发奇想,而是彻夜未眠后,深思熟虑的结果,他让她去看看外头的大千世界,她可以去,她也想知道,他要她去看的,究竟是什么?

他心里不可逾越的磐石高山,又究竟要如何才能越过去?

是以就连没有等到如那日淮州码头上,姗姗追来急切挽留的马车,也在意料之中,并未感到太多的失望。

岸边的热闹渐远,船上人不多,往来细细的低语,尽皆淹没在江面浪潮涛声之中,唯余余晖粼粼的江面,时不时便见鱼儿跃出点点银光,反而显得格外静谧安宁。

身后船舱中,黛青与雀梅收拾好行李,得了空,出来瞧见念安歪歪倚着露台边缘,闭目吹风,团扇搭膝,旁侧支根长长的鱼竿,垂落江中,片晌没有动静。

正欲上前查看,原以为睡着的念安倒先轻轻出了声,“莫过来,吓走了我的鱼。”

两人听着相互觑一眼,雀梅忍不住耿直地噗嗤出声,“小姐说笑呢,这船行到哪里浪头便打到哪里,鱼儿早都吓跑了,您的钩子还没有饵,怕不是只有教浪头撞晕了脑袋的傻鱼儿,才会上钩?”

念安闻言睁开眼,有种教人不识风情戳破兴致的扫兴,皱起眉没言语,只目光直勾勾冲船舱里瞧了过来。

昨日狠狠哭过,那双眼仍微微肿着,眉尖浅蹙着,此时此刻,伤心已淡得所剩无几,也兴许是藏了起来,便剩下姑娘家的倔强娇气,不允许旁人打搅她好不容易寻到的乐子。

此次提前启程那般突然,黛青两相旁观,多少已隐约能看透其中的前因后果。

那时书房中的两人,大抵任凭谁人都能猜出,早已超过了所谓的“舅甥”界限,如同纸上两块被水洇湿的墨迹,边缘都融到了一起,含糊地教人没法儿界定、区分。

她如今的离开,说不清是释怀,还是负气。

见她皱眉,黛青忙撞雀梅,深怕雀梅口无遮拦触霉头,又岔过去话头圆场,问她要不要饵,可以去找船工们要些来。

念安脸颊碎发被风吹着,拂在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打个浅浅的喷嚏,指尖拨开发丝,她伏着船舷懒懒摇头,说:“书上不是说愿者上钩,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

千万只为求饵踩了陷阱的鱼,也比不上一只心甘情愿上钩的珍贵。

她好似陡然生出种异常执着的求知欲,自此日夜行船不休,那根空空如也的鱼竿,便也支在船舷边日夜不休。

直到启程后第六日,船在蕲州地界靠岸修整采买。

念安在船上待得太久,四肢日渐肿胀酸软,听船老大说离这渡口不远,有座观音庙香火极盛,遂带着黛青和两个侍卫,前去凑热闹,更求路无门地为自己解了支姻缘签。

从观音菩萨的签辞中得来句:

凡有所遇,皆是机缘

终有一朝,得偿所愿

山穷水尽处得来这漂亮话,当真足够受用,念安瞧着浅淡勾了勾唇,难怪世上那么多人求神拜佛,回到船上,竟见雀梅欣喜雀跃迎上来,说她的鱼竿,当真有愿者上钩!

“在哪?”

念安眼睛当即一亮,随雀梅去露台木桶看,便见是尾小臂长的肥硕江鲤。

倏忽之间,妙事连连。

年轻姑娘的心,总是七窍玲珑,此处不通自有别处畅快,心里连绵的阴雨陡然放了晴,她才发现想要高兴,原来只在转念之间。

此后船行途中,又靠岸采买两回,念安轮番带着黛青雀梅,下船去当地凑了几回热闹,不紧不慢,直等随行的行李又多出来两箱,好歹踩着盛夏六月末的尾巴,到了冀州。

递上名帖第二日,书院来了个斯文士子,彬彬有礼自称赵循,说是来接她的。

裴桓教她来前便曾说过,陆先生如今年事已高,恐怕无力亲自教导于她,冀州书院也不是女子书院,她不便与士子们同住,所以跟着的是位当世有名的才女,灵筠先生。

念安初时见赵循,瞧他年纪轻,青衫素衣,还以为是师兄,后来才知,这人文质清隽的外表下,藏着颗同她相似的心。

赵循当初爱慕自己的老师,灵筠先生,甘愿受书院二十大板,自逐出师门,才得以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那女子大了他整整十二岁。

念安不知他当初有无山穷水尽之时,只后来看他与先生琴瑟和鸣,她总会出神,若冀州文人礼法最重之地,尚且可容昔日师徒终成眷属,她与裴桓非亲非故,又有何不可?

他的心结,究竟何解?

这日在书院后山枫林小筑安顿下来,随行护送的侍卫便该返程了,临走前,侍卫长单独过来问她,有无信笺要捎带给家主?

念安摇了摇头,说没有。

她知道就算没有她亲笔报平安的信笺,这些人回去,也会一五一十详尽汇报给裴桓,他那样务实的性子,其实并不爱回些无甚要事的信笺,过去那些年,她写信很多,但收信寥寥。

若非时常她的信笺递去,过段时间,他便会现身来看她,知她信中所言近况,并不曾缺席她的那些念念呢喃,她兴许都会怀疑那些信,是不是丢失在了路上,根本没到他手里。

既然他只需要“知道便可”,那便只是“知道便可”吧,如何知道,兴许并不重要。

安置下来第二日,念安见到了那位灵筠先生。

那是个清雅的女子,面上不施粉黛,发间不缀钗环,相见时,她与赵循在檐下晒书籍,一根翠竹簪子半挽青丝,素衣宽松,身姿高挑轻盈,总透着几分仙风道骨的清冷味道。

念安跟着先生学六艺,也学酿酒、种菜,偶尔前去山中采材,研磨颜料,收集药材,去城外赠药看诊,又在前头书院旁听经史子集,因有她引路,陆先生举荐,得以女子身份,参加当世大家们的清谈会,渐也得来才女名号,所作书画,士子们趋之若鹜,所到之处,无不如鱼得水。

每逢出远门回来,念安得空便又跟着赵循琢磨木工机扩,去深处林子里布置陷阱捕猎,到水潭里徒手捉鱼……上山下水,可谓是将前十几年未做过之事,全都做了个遍。

如此充盈,时日稍长,便恍然生出些山中无岁月的安宁之感。

直等她再从赵循口中听说裴桓的消息,竟已是次年岁末,他官至御史大夫,朝中最年轻的三品大员,赵循特地同她说恭喜,念安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已经很就没有梦到过他。

说起这遭时,她正跟赵循在雪地里挖坑,设圈套捕猎。

念安倏忽恹恹地,扶着铲子坐地发怔起来,赵循看了眼,也不喊她帮忙,自顾干活儿,只笑问:“怎么了这是?”

冬日林间,呼吸间都像吞云吐雾,念安看他一眼,不知为何,总觉他是过来人,应当早看透了她的心思,忽地淡声说:“我心头有抹朱砂红,求而不得,夜不能寐。”

赵循听着这话,手里的铲子顿了顿,直起身,就着铲子叉腰居高临下,望她片刻没言语。

念安又问,“你那时候……难吗?”

这样问,赵循眸光微转了转,冲着林中满目银白呵口雾气,也不知是不是在叹她,也如曾经的自己那般“误入歧途”,走了条难行的路,笑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可你还是成了。”

赵循却也没什么灵术妙法能传授给她,只继续埋头挥舞起铲子,说:“心诚则灵。”

说得好似求神拜佛,念安自然权当他又在胡诌,搪塞人,雪地上坐久了衣裳会湿,她重又打起精神站起来,拍拍屁股,正要拿铲子,却听林子外传来黛青的喊声。

念安应声,待黛青找过来,便欣喜地告诉她,京中来了人接她!

她霎时微怔,站在原地没挪步,倏忽就想到,如若是裴桓亲临,黛青想必会直说“家主”,不过已平复一年半载的心绪,待回到枫林小筑,只见涂绍站在廊下等她,也称不上失望。

涂绍简短道:“主子现下代皇帝巡境,脱不开身,命我接你前去宿州,同过年节。”

念安听罢并没言语,眸中平平,只嗓音淡淡地说教他稍等,便越过他径直进了屋。

她未曾发话教收拾行装,黛青与雀梅两人门里门外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念安已从屋中重新出来,只将封菲薄信笺递给涂绍,“劳烦你将这信替我转交,多谢。”

只见信,不见人。

涂绍手上顿时一停,目光从她面上扫过,却天生并非多话的性子,遂还是接了信离去。

瞧着人走,念安转身进屋。

黛青站在廊下,直瞧着涂绍背影完全没入林子里,方叹口气,跟进屋,便见念安坐在妆奁前,望着盒子里的翠玉簪子和手镯出神,听见动静,抬手一把又推回了抽屉。

“小姐这又是何必?”黛青也不愿再对着她装傻充愣,走过去到她身后,低低地劝慰说:“家主是在向你服软呢……”

念安听这话,从镜子里看她,轻轻蹙眉,“整整一年半,他难道就不怕我忘了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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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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