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落过场初雪,淮州的天气,阴沉得如蒙了层灰雾。
北风凛冽萧肃中,裴家宅邸门前,家主裴延领头,带着身后伫立的裴家各房众人,正个个颔首垂目等候,偌大的裴家,里外噤若寒蝉。
忽听街道拐角处传来马蹄声,裴延紧着心抬首举目看去,便见是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缓行而来,他却忙低头,几步迈下台阶迎上去。
马车停到裴家门前,车门打开,里头的人躬身而出,鸦青衣袍上暗金纹饰自裴延眼底一闪而过,来人黑色狐裘大氅笼身,通身透出股闲人勿近的疏冷,云纹靴定定停在他几步之遥。
“下官拜见裴大人,”裴延躬腰拱手过额见过一礼,知他不愿同裴家人多话,遂自觉省去多余寒暄,侧身退后一步,比手相请,“五叔已在院中等候,大人请。”
时下临近年节,裴家门前却还并未挂红灯笼,裴桓站在大门正中,抬眸看向沉寂无声的深宅里,比之十余年前,腐朽之气更甚,片刻方才提步,时隔多年后再次踏进了裴家大门。
他自裴家众人跟前过,些许小辈总忍不住好奇,偷偷去瞧那位裴家出身的大人物,究竟长什么模样,唯余一众上了年纪的,不约而同低垂脑袋,藏起自己那张哭丧脸。
叹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
谁让人家现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头号红人,又是皇长孙老师,而裴家,子孙辈尚且未有成器的,家主裴延所投效的信王,两月前已因触怒皇帝,被勒令离京前往封地就藩,此生想来不会再有回京的机会,而裴五爷现下也已至病重弥留,偌大裴家眼看便是败落迹象。
裴桓此回手持皇帝御令巡境,监察各地官员,皇权特许,先斩后奏。
多年前旧怨始终未曾有个定论,此回,倘若他想寻裴家错处,可谓轻而易举便可拿捏裴家于股掌之间,家主裴延听闻他巡境消息,便夜不能寐,是以告假连夜回到淮州与宗族商议,又亲笔书信数封递与裴桓,言辞恳切请他前来,许裴五爷人之将死,同他告罪。
本意自是希望能以此,求他对裴家高抬贵手。
此刻人在裴家屋檐下,却是裴家矮三分,是以他眼下虽来,裴延却仍不敢松懈半分,亲自在前带路,领人自门口到裴五爷院子廊下,不长的一段路,直走出满背热汗。
两人到门边,裴桓嗅着迎面的苦恶血腥气,抬手教裴延止步,而后便独自走了进去。
绕过扇岁寒三友图的屏风,屋里窗扉大多紧闭,室内昏暗,唯余临池的南窗边敞开,窗下茶桌上的小火炉烧得正旺,形销骨立的裴五爷此刻便盘膝坐在桌边,肺痨病入膏肓之人,手里常拿块帕子,随时撕心裂肺的咳血,见他来,却生生忍住,朝对面虚比了比手。
裴桓眉眼冷淡,停在两步外,没有多余动作。
裴五爷见他不坐,收回手,抬眸借着昏暗天光微眯着眼打量他,从头到脚,丝毫都不肯错过,好似满意笑说:“你现如今的这幅模样,比起你父亲,倒是同我年轻时更相像些——”
同样的年轻有为、雄心勃勃。
哪怕他自己现如今并不愿意承认,但他自幼失怙,是受这位五叔教养而成,裴五爷膝下无子,如今看到他身居高位,风光正盛,竟也觉欣慰傲然,总仿佛也是种自己的衣钵传承。
“我没有哪里与你相像,”裴桓截口打断对方,“今次我来,不为听你说这些无用的话。”
“你想听的……”裴五爷忍不住肺腑里的燥热,忽地捂嘴狠咳嗽一阵,抖着手将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药茶倒下一盏,轻抿了口,缓口气,拖着气声道:“你当年便怒气汹汹地质问过我,为何要那般对你姐姐?你和素素自小在我膝下长大,我为何要那般对她?”
“你现在仍旧还是要问我这个?”
裴桓沉眸未语。
裴五爷望他周身清正,却轻笑起来,“聿璋,你现如今,不是应该已经明白了吗?”
“那个丫头,你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那个丫头,长大后出落得,当真是亭亭玉立,她自小便爱跟在你身后,她那双眼睛,满心是你地看着你时,你也做不到无动无衷,对吗?”
耳边钻进那人刺耳的笑声,裴桓垂落在大氅里的双手,不由得用力握紧,手背突起青色经络,眼底映进面前那人额边的青筋,仿佛一条条意欲破出皮肤的丑陋蠕虫。
“时至今日,你仍旧觉得是阿姐的错,是她撒娇卖痴动你心弦,心甘情愿委身引你做错?可若当真如此,她的札记最后,为何满是对自己的厌恶,对你的憎恨?”
裴桓眼底浮出凛凛寒意,“你又以为鸩酒之事过去多年,她为何骤然反复,毒入肺腑无药可医?是因她自觉满身污秽,早早断了药,是因她想寻死,她当年是自尽而亡!”
然而可笑的是这些内情,面前那罪魁祸首竟是当真不知,也不相信。
裴五爷闻言,原本身在低处却居高临下的笑,骤然间凝结片晌,眉心随即皱起恼羞成怒的深谷,斥他道:“胡言乱语!”而后抑制不住地拿手帕掩嘴,仿佛要将心肝都咳出来。
裴桓看他苟延残喘,眸中冷意不减反增,“祖父早年上京,曾于路途中结识一挚友,可惜彼时路遇不测,友人为救他而亡,余下襁褓中婴孩,祖父为报救命之恩,将那孩子记入祖母名下,视如己出,除当年随行老仆,连裴家人都以为那是祖父祖母在京中亲生的第五子。”
“你非裴家人,却连此都不肯教阿姐知晓,让她至死都背着与亲叔叔通奸的罪业,外人千夫所指她未婚有孕的骂名,所作所为,你又何来的颜面,自认她对你有意?”
“住口!”
裴五爷震怒,双目圆睁,止不住愈发狠烈的咳,两个字便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
裴桓垂眸,望见那人掌心手帕上暗红色的大滩淤血,便知他已命不久矣,可哪怕如今已将他寄予厚望的一切都摧毁了,亲眼看着他生不如死,也毫无得偿所愿的痛快可言。
不愿再多看眼前人,裴桓转身提步欲走。
身后撕心裂肺的咳声中,裴五爷擦净唇边血迹,紧皱的眉目间却是缓缓舒展开来,单臂支在小桌上喘过几口气,忽地唤他,似笑非笑般问:“可是聿璋,你便只查到了这些吗?”
裴桓脚下步子一顿,眸中映进的晦暗光线,骤然猛跳了一跳。
“庚戌年,十二月初九,二十四年前的今日,乌灵城外,钺军已退,何来乱箭?”
裴五爷单臂支着小几,几乎一字一句缓缓从口中吐出来这话,并未等话音落地,便只见眼前原本始终矜贵而立的裴桓,如同坚不可摧的千里之堤,顷刻间却溃于小小蚁穴。
他倏忽折身两步上前,抓住裴五爷领口,单手扼喉,沉声质问,“你说什么!?”
裴五爷却全任凭他处置,望着裴桓的年轻面容,只更放肆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口中便开始涌出异常的暗红血沫,顺着下颌流到脖颈,将裴桓的两只手都浸染了个透彻。
“聿璋,当日让你走时我便说过,你报不了仇。”
“你再说一遍,二十四年前,乌灵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说!”
裴桓闻言眉头紧拧,头回失控,手中力道几近要将这人的脖颈生生掐断。
屋外等候已久的裴延听见响动,脚步匆匆冲进来,却见裴五爷口吐黑血,竟已断掉了最后一口气。
那茶里有毒。
裴桓甚至来不及再逼问半句,此人早已算好了,只等今日此时此刻,将即将带进坟墓的秘密亲口告诉他,哪怕苟延残喘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将刀子再送进他胸膛一次。
这就是裴绎!
身后赶来骇然呆住的裴延,见裴桓颈间绷起的青筋,恍若已看见了裴家来日的灭顶之灾,倏忽竟腿软,噗通一声瘫然跪倒在地,双目瞪圆,面色如纸。
原以为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时此刻全都变成了自掘坟墓。
那不是裴家人,也从未在乎过裴家的来日,所作所为,都不过为他自己的私心、私欲罢了。
察觉掌下捏住的脖颈已没有脉搏,裴桓牙关紧咬,胸膛剧烈起伏难平,片刻,才骤然松开脏污的双手,如同扔垃圾般丢掉眼前之人。
裴五爷尸首碰撞在身后墙上,缓缓如瘫烂泥倒地。
裴桓站起来,沾满血污的双手拢在大氅之下,下颌紧绷,却一言未语,径直从裴延身侧阔步而过,复到正门前,却见裴家老少仍在寒风中颔首以待,恭送的模样,愚昧得可笑。
这日回到官邸,书房檐下,亦站着归来的涂绍。
灰蒙蒙的天色压顶,裴桓进院的脚步略定住片刻,凌寒似箭的眸光霎时怔忡地微闪了闪,稍许缓和些许神色,方迟迟抬眸,环顾一遍院子四周,却并没看到其他人。
涂绍迎上来几步见礼,并未在他面上觉出异样,只道:“主子安心,小姐在冀州一切都好,只是今岁有事耽搁,没有前来,教属下带回来一封亲笔信,已放在主子桌上。”
裴桓闻言略显后知后觉的嗯了声,听不出失望与否,便如寻常一般直着肩背,进了书房。
书桌上的确放着封薄薄的信笺,他伸出手打算去拿,才见双手满是暗红血污,凛冽冬日已经冰凉透骨,拿手帕擦不掉,便用茶壶里的水冲洗干净,方拿起那信打开来。
而那菲薄的一张纸,她用他教的字,只写着三个字:
胆小鬼。
这便是她给他的注解。
裴桓已然冻僵冷透的心底深处,骤然狠抽了下,像是针刺,也像是火燎,教他不得不躬腰下去,挺直的肩背塌陷,手掌撑在桌面,目光盯着那三字,倏忽自嘲般轻笑出来。
笑声闷在肺腑里,又回荡在胸腔中,仿佛震得人周身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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