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下方寸之间,他进来,念安便没处可躲。
旁人的出言不逊他听见了,她那些驳斥,他也听见了,可哪有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会把来日要嫁的夫君挂嘴边呢?
他当做没听见,不显山不露水,就更教人难为情了。
两人衣袂相连,他若无其事般地靠近,却教念安陡然间脸皮儿薄起来。
长睫凝着水雾眨了眨,听他的话,她先前倒豆儿似得伶牙俐齿顷刻不见,只轻轻应了声,“我知道了。”
两人间倏忽变得微妙起来。
裴桓眼底映着女孩子半垂首的秀致侧脸,她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了几缕,拂在脸颊边,轻轻柔柔的弧度,仿佛连冬日凛冽的风,也对她格外旖旎。
她素白指尖抬起,顶端晕染着绯色,勾住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拢到耳后,发际处细细的小绒毛,娇柔中又透出几分可爱,只低头时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仍还残存着他的吻痕。
男人眸光霎时微动,调开视线没再多看。
裴桓抬手自黛青手中接过祈愿绸带,命人先回小筑,便撑伞提步往银杏树下去。
念安见状忙会意跟上,紧挨着行在他身侧,周遭无人,倏忽变得静悄悄,面前巨大的银杏树仿若间高楼,风声过,吹动枝叶簌簌作响,越到近前,越发落雪纷纷。
她两手交握在身前,心底随着脚下的步子,自顾自轻点着、怦动着,酝酿片刻,到底先忍不住,同他没话找话。
“你今日回来的比往常要早些呢,城里的应酬都忙完了吗?”
开口也努力作寻常状,只是袖口露出的几根交握住的粉色手指头,下意识轻轻抠着甲面,裴桓微微侧目,便尽收眼底。
他体察得到她的些许微妙无措,也陪她作寻常状,嗯了声。
话音出口,却又似乎觉得稍显些许冷硬,又解释道:“原不该有这些应酬,冀州官员闻讯而来,此番大张旗鼓,是我失策,眼下诸事已了,不应再招摇。”
“那……”念安听着欲言又止瞧了眼他,藏不住心事,委婉问:“那你是不是也打算要启程了?”
这些时候,她一直没有问过他打算何时走,但不问,不代表这事不存在,他此回离京,是有巡境要务在身的,启程只在早晚,她真正关心的,是他什么时候来接她呢?
可姑娘家心底里的千回百转,再细致的男人,大抵也很难字字体悟。
裴桓闻言淡声说是,平直的声线,显出几分不解风情的公事公办,“巡境尚且还有宿州灵州等地,今冬天寒,诸地多少受灾,原定的回京时日恐怕还要推迟,不能再耽搁。”
这话过了耳,念安便可以理解为:走是要提前走的,但回,却还不知是何时。
唔……这就教人不太乐意了。
努力做出的温婉可人倏忽有些绷不住,但又不好意思再对他,像从前那样小孩子式的撒娇耍赖,她想在他跟前做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两相挤兑,面上便皱出个别别扭扭的模样。
裴桓瞧得见那侧脸轮廓里,丹唇暗暗噘起了半寸,紧接着便问:“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吗?”
“嗯?”
念安没成想这遭话锋一转,闻言眼眸明亮,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他温然眼睛,心头才腾起的失落无处放,便听他道:“只路上免不得车马劳顿,大抵会辛苦些,你若愿意……”
“我愿意!”
年轻姑娘心思浅,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抿唇也止不住地嘴角上翘,喜怒哀乐,全在脸上。
只说完瞧他眉尖微挑,转过脸去时,唇边隐有无奈笑意地嗯了声,像是在笑话她过于沉不住气。
念安忙矜持收了收内心雀跃,低低为自己分辨句:“我过去那一年半,也跟着先生去过许多地方呢,不觉辛苦,你莫小瞧了我。”
裴桓听着倒没言语,他知她去过哪些地方,也知她过去这一年多,还曾跟着赵循学打猎,上山下水,她身上蕴含着极鲜活的生命力,娇艳,却永不凋零,他从未曾小瞧过。
说着话,两人已走到银杏树下,此时树枝上已挂了许多红绸带,错落悬垂在枝干间。
来晚了,近便处都被占了。
念安的愿望可怜兮兮,只能寻个偏僻的角落挂,高高的树枝够不着,束手无策,便自然来瞧裴桓。
无需多言,他伸手,拉下根细枝叶递到她眼前。
只没料到,数十人围抱粗的老树,枝叶繁盛茂密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姑娘家仰着漂亮的脸,满怀期许地上前祈愿,双手才扬到半空中,冷不防就接了一脸的雪。
“哎呦!”
念安遭了树的袭击,措手不及,顿时缩着脖子猛摇了摇脑袋,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
裴桓霎时瞧得忍俊不禁,忙上前去教她别动,再胡乱抖两下,雪全顺着领口溜进脖子里了。
抬起手掌替她拂开雪沫,却见姑娘家粉面透红,正就那样直直凑到他眼前,闭着眼微扬下颌,似奉上丹唇,不由得,便教人想起索吻姿态,也教人想起她唇舌的甜软味道。
似蜜糖,含在口中几近融化,也似青梅,无端令人口齿生津。
她无疑是极为香甜的,香甜到教人心生罪恶感,裴桓并不像她,醉梦一场便能前尘尽忘,他忘不掉,昨夜荒唐,于他而言,是前二十几年从未有过的感受,再过无论多久,恐怕都仍会历历在目。
其中药酒作祟与肆意放纵究竟各占几分,纵然醒来过后,他也还是说不清。
男人稍显粗粝的指腹,落在她紧闭的眼睛上抚了抚,片刻流连,念安掀起长睫,眸中映出他的面容,眨了眨,却只见他眸中微漾,忙难为情地替自己挽回颜面。
“不准笑话我……”
瞧她出了糗,抗议蹙起的眉,裴桓恍然回神,垂眸收回手,仍还是不由得勾起了唇。
重新挂好祈愿条,两人回到枫林小筑用过晚膳后,念安便忙活起来,招呼黛青和雀梅收拾行装。
裴桓在软榻上看书,余光便瞧她里外转来转去,快活地像只扑腾翅膀的小麻雀。
翌日清晨他未再早早出门去客栈,启程的行程定下来,念安变成了事忙的那个。
离开枫林小筑前,她总是要去同灵筠先生和赵循告别的,裴桓同往,郑重为二人这一年多照看教导念安而道了谢,下半晌临出书院,又亲自带着她,去拜别了陆先生等人。
马车进城时,天色已晚。
因是年节时分,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官府开放三日宵禁,今日是第二天,街上正值夜市喧闹最盛时,华灯朗月下,街边各式的小贩杂耍排起了长龙,行人摩肩接踵,比之白日只多不少。
马车在人群中行得缓,念安凑在车窗边瞧了许久,一个路口还未能行过去。
她有些坐不住,也挂念外头烟火气充盈的热闹,回过头,瞧他垂首借着车壁灯火在看文牍,手指伸过去勾勾他衣袖。
“裴大人。”
裴桓抬眸望过去,便听她委婉同他提建议,“马车行得太慢了,你想不想下去走走,散散步?”
他很听得懂她的贪玩心思,推开车窗看,此处距离客栈已不太远,随她玩玩也就到了。
只底下人多,鱼龙混杂,先教黛青去买了顶帷帽给她带上,他躬身下马车,回手去接她,年轻姑娘胆气很足,大庭广众之下,柔软素手放进他掌心,顺势便十指相扣抓住了他。
裴桓侧目,此刻隔着帷帽,瞧不见她眼角眉梢的流转,可人潮中穿行,他也怕弄丢了她。
幼时带她逛灯会,那样小小的团子,牵着会淹没在人群里,她喜欢瞧热闹,瞧不见要不高兴,在他怀里也几近要爬到他肩上,视线威风凛凛地越过众人头顶,很有些一览众山小的气势。
如今两只手却脉脉无语地掩在衣袖下,走过杂耍技人焰火冲天的献艺,又路过糖人儿摊贩带着方言的卖力吆喝,她只是目不暇接地看,但不会再兴奋拉着他,说要去玩儿了。
周遭灯影重重,一路走马观花。
直临到客栈附近,路过方热闹的糕点摊,裴桓却是先停下步子的人,教她在原地稍等,自行去人群里排了片刻队,回来时递给她两袋各式各样的糖和蜜饯。
“明日清早便要启程赶路,途中免不得枯燥烦闷,给你哄哄嘴巴。”
他嗓音惯来浅淡,从来不是个会哄女孩子开心的性子,念安垂眸掩在帷帽轻纱后,忍不住弯了弯唇,接过来嗯了声,抱在怀里,重又去牵着他手,一同进了客栈里。
裴桓在此安置着空房间,已有好几日,涂绍连同随行的侍卫都等着这里。
见衣袖下乾坤,尽皆心照不宣。
念安的房间今晨已命小二腾出来备好,在他隔壁,他送念安到房间门口,还有正事同涂绍等人交代,没有多留,只嘱咐她早些休息,望她进去,便转身进了旁边屋子。
裴桓此来冀州,并未带巡境的其他官员,只单骑六人,快马而行,教其余官员则先行前往了宿州,但如今有念安随行,快马已不可取,遂已今晨吩咐涂绍备了马车,途中耽搁两日,又提前派人送口信前去沿途驿站,眼下一一核实过后,方教人都退下休息去了。
出门唤小二送来热水,洗漱过后,正要更衣就寝,忽听身后木门,吱呀响了声。
“裴聿璋。”
细柔娇俏的一道嗓音,像个要入他梦里偷心窃意的小贼。
裴桓回身走出去几步看,便见她素面婉容、钗环卸尽,披散满头如缎青丝,拢着狐裘斗篷站在门边,双眸盈盈如月望住了他。
念安好喜欢唤他的名字。
连名带姓地唤,并不觉生疏,反而仿佛这样就能将过去数十年,因为那个阴差阳错的称呼,两人间积累起的他的威严、距离、不可侵犯,全都一点点地抹平掉。
见他面容未曾蹙起不悦,她从那道推开的缝隙里自顾溜进来,双手在背后关上门,才先斩后奏地问他:“那屋里太冷了,我一个人都睡不暖被窝儿,能不能来和你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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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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