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梦。
沈佞挣扎着起身,向着林外走去,又不住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一丝痕迹或是余温。
这就是说,这次除了沈佞,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他的存在。
十余年的场景如同长街边的车水马龙一般滚动抽离。
也就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十六年的等待,也许就是为了让沈佞终于获得足够的能力。
能在重逢的时刻,不惜一切代价,能够留住想留的人。
这是沈佞脑子里最后的念头。
正在容月间议事的沈栖青在看到自家境内,突然蹿起了代表最紧急状态联络燎火台的火光。
甚至那火光还冲天直指神宫的时候,他御剑前往查看的腿都在抖。
沈栖青,朝阳沈氏大公子,字慕,向来最是稳重自持。
但即使温和如沈栖青,此刻也只能火急火燎地向山上狂奔。
最后只来得及和施施然走下燎火台的沈佞打个照面。
“行之!你太胡闹了!擅自启用燎火台,这会引来百姓的恐慌你知不知道!不启明家主如何能私自使用!”
沈栖青从不疾言厉色,可这次对着沈佞却是真着急了,语句中带上了训斥,说罢便想绕过沈佞施法熄灭熊熊烈火。
他以为沈佞会继续不在意,就像过去的十数年一样,或者装傻充愣般把麻烦事顺理成章推给自己。
沈慕是沈佞的兄长,为他消灾解难,这也很好。
可沈佞只是扬袖挡下沈栖青,另一只手垂地、死死握着噼啪作响的火把。
火光映着沈佞抬眸,直勾勾盯着自家兄长,沉静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逼近沈慕。
“兄长,我,也可以是下任家主。”
一步一步,坚定固执。
起初,沈栖青以为他的弟弟又是犯浑胡闹,下意识想替他收拾残局,可就是这一眼。
他无比清晰地回忆起,沈行之早就变了。
不知道此情此景是否有人能拦住沈行之,沈栖青只知道至少这个人不会是他,愣神间几乎是顺从地向下退去。
每一步,沈佞走得都是这样缓慢慎重,给他这个兄长留足了体面,却也像十六年前一样不计后果,把所有人逼到绝路。
十六年前幽州神官身死,全宫上下封锁了讯息。
而沈佞就抱着几缕勉强聚集起来的神官残魂,眼神空洞,一步步走着神宫九千台阶直至昏死。
即使驭衡者的刀锋几乎刮破沈佞的喉管,他也不为所动。
上一次是如此,这次呢?是你成功了吗?弟弟。
毕竟这些年沈佞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作为,就是为了今天。
“兄长,事急从权,我会承担所有后果。”
沈佞对沈栖青的一切行为表现得依旧漠然,但更是压倒般的居高临下。
他的眼神里藏着明明迫切期待、但小心翼翼的奇异的光。
沈栖青是第一次清晰地看清自家弟弟所思所想,一时晃了神,向后踉跄了一下。
容月间燎火台建势极高,沈栖青仰天摔去的角度,此刻恰好能看到窜天火焰灼烧着嵌于天幕之上的圆月。
两道黑影割裂皎洁,衬着熊熊的火势,乍一眼看去倒是壮阔得触目惊心。
连天的火线,一瞬间尽数熄灭了。
沈栖青突然感到腰间有道克制但稳健的力量,生生将重心不稳的他给掰了回来。
“大公子,当心。”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迫近又擦过沈栖青身边。
一柄巨大的镰刀直挺挺架上沈佞的肩,冒着寒气的刃口束缚脖颈,语气一下子就冷了:“你最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杀意,昭然若揭是掐断生者脖颈的残忍。
除了当年神官麾下的那一批驭衡者,几乎已经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太平盛世下保持这般锐气了。
沈佞被来人这样对待并不恼,嘴角不自觉上扬,甚至脖颈向着镰刃压了压,印出一道鲜亮血痕。
镰刃不退不让,仿佛即使对面的人如何惊世骇俗,都与他无关。
它只会稳稳的架在那里,泛出些饮血的戾气:“这些年,你疯得够可以。”
来人揭下兜帽,露出一头银灰长发,明明眉眼在弯,却更像是对谁人的拙劣模仿、毫无笑意可言,只有讥讽下对无穷无尽痛苦的麻木。
挑衅一般的手指推开镰刀、按上脖颈的伤痕,因为疼痛而皱眉的动作极浅。
沈佞嘴边嘀咕的话让人觉得可笑:“热的,真的是真的。”
完全没有将如今驭衡者统领陆谨安放在眼里。
陆谨安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握着镰刀的手一紧,却立即被回过神来的沈栖青拿剑死死抵住,这般局势除了沈佞都感到了剑拔弩张。
“陆小公子!行之所为的确荒谬,我替他向您道歉,但无论如何,他也是容月间的二公子 !”沈栖青明显快要力竭,几乎是哑着嗓子喊出了这句话。
陆谨安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沈佞一言不发,宛如要将他生吞活剥、千刀万剐。
身后另一名驭衡者长赢见状也揭下兜帽,显然与沈栖青有些私交。
无奈地朝着沈栖青咧了咧嘴:“慕公子,领头也不是有意为难,我俩这跋山涉水、十万火急得也不容易,您家这小公子就别消遣我们了,有事说事呗。”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这位始作俑者,可沈佞只是眼神虚透过陆谨安,定定地看着什么。
不消片刻,陆谨安果然对这位还是没什么多余耐心,正要干脆下刀了结闹剧,却被终于开口的沈佞打断了。
“他回来了,这次我该怎么才能留住他?”
“回来”这个词,对于陆谨安来说有些太敏感了。
沈佞几乎是话音未落,面前人就灵力全开没了踪影,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就着容月间的每一寸土地去寻找哪怕一缕熟悉的气息。
即使十数年前,陆谨安也从未同意将殿下的碎魂交给这个罪魁祸首。
可他知道,如果是殿下的话,兴许他真的这样期愿。
所以他没有阻拦,可是他真的,太想殿下了…
神宫属下,气息大都相同,这天下能第一个找到殿下的,一定是自己。
可当陆谨安人就犹疑着杵在那片槐花林面前的时候,他第一次想用胆小畏缩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
槐花大团大团庸俗的遮蔽之间,朦朦胧胧间他已经能看清站在树下那人的身影。
好似清瘦单薄了些,也好似蒙了一身的尘,黯淡了些。
几缕长发散落,大多还是歪在肩侧被一支槐花枝束住,不合身的白衣松松地笼在身上,兀自生出些清冷。
就像是雨后在墙角生出的一株白山茶。
总之与他清晰刻在记忆中张扬强大的幽州神官殿下不大相同,但也合乎情理。
毕竟自己也好像已经又过了一个漫长的一生一般。
“不是?这次都挫骨扬灰了还活这么快吗?”
单薄的身形张张自己的手掌,又捏一捏自己的脸:“这次的皮感觉和师父丑得能比肩啊。”
“小谨安?”那人意识到有旁的气息杂进来,终于结束了嘀咕。
夹着槐花甜腻的香味回头唤他,陆谨安的意识竟然一时宛如飘在云端。
无论是声音还是面孔都变得陌生,陆谨安下意识错愕:“殿下?”
远处早就到了、却踟蹰着不敢走近的沈佞,更是痴痴凝视着缓缓回头的陆朝离。
对他来说陌生的只是面孔而已。
浓绿的眼眸中盛着漫天洁白槐花,居高临下但包罗万象。
其他关于他的褪色的一切,都在以最快速度鲜亮起来。
陆谨安在看到面前人眯眼笑起来的弧度时,脑子就一片空白,“唰”得就跪了下去。
太狼狈了,甚至不敢抬头看向陆朝离或是用力触碰他。
“怎么还这样没出息,若本宫只是披着气息的假冒之人,堂堂统领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我会…杀了他。”陆谨安哆嗦着,终于泪水还是盈满了眼眶,“殿下……我真的以为,您不要我们了。”
挺丢脸的,就像是一只好不容易找到了主人的流浪狗。
一只透明仅仅只勾勒出轮廓的手在陆谨安头顶轻轻拍了拍,如同他记忆中那样的熟悉力度和话语:“本宫什么时候这样恶劣了。”
“这次没带糖块,下次补给你。”
甚至还能分出些余力,在略显得苍白孱弱的脸上,做出眼神示意来安抚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跟上陆谨安的长赢。
直到视线与徘徊无措,站定在远处槐树下的沈佞交错。
那从容的笑陡然变得有些僵硬无力,而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也才像是被丢入了小石子,卷起了惊涛骇浪。
陆朝离偏过身子仔细地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头发和着装,缓缓回头间微微张了一下嘴。
没发出一点声音。
竟是直接哑了,只好尴尬得挠了挠头。
多大年纪了,真是好没出息。
满林的槐花眨眼间经历了几十个枯荣,满地都是它四散碎落的小花。
“回来了。”沈佞隔着两人遥遥开口,语气淡的好似只是在和早已约定相见的友人打招呼。
等…等会儿?这语气不对劲,非常不对。
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吗?分明从前沈佞对自己可完完全全不是这个态度啊?
而且再怎么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活得也是太快了。
短短数十年而已。
他是不是老了,怎么还梳着一个别扭的马尾。
即便如此,陆朝离也还想多看他几眼。
却下意识在短暂接触一下沈佞的眼睛后避开。
胸腔内的心跳轰鸣、血液翻腾,四周皆是寂静,陆朝离突然不想计较“活过来”这件事背后的算计阴谋。
他只觉得,早早地活过来,能够继续参与沈佞的人生,真是上苍恩赐。
感到庆幸的大约不止陆朝离。
姗姗来迟的沈栖青笑眯眯站得像个木桩子,把三个字间自家弟弟的雀跃、佯装不在意和嗔怪尽收眼底。
喜闻乐见,神官大人站在那儿,竟是真能就把自家弟弟哄得服服帖帖。
陆朝离轻轻应了一声“嗯”,十六年而已,人世间甚至还没有走过半个轮回。
不知道世事几场斗转星移,沈佞有没有踏上自己为他铺好的路。
灵力汹涌了许多,至少应该活得不算差。
陆朝离扶起陆谨安,可语意直指沈栖青:“慕公子,短时间内本宫不希望有任何关于神宫的消息流传,容月间,可以做到吗?”
当下没卷起任何大的波澜,沈栖青自然万事都点头称是。
陆朝离往边上挪了挪,远离了一点他实在捉摸不透的沈佞。
可沈佞,保持距离,跟着他,又靠近了一点。
此次自己提前成活,方才试着运转灵力,凝滞混乱成一团,又身负长生骨,受天下人觊觎。
真是和活靶子别无二样。
没有能力的上位者的心意,本就是极其麻烦的东西。
“后山的山茶又开了。”沈佞轻轻攥住了自己的衣袖,他懊恼自己胡说八道。
“原来已经是山茶的季节了。”陆朝离应得波澜不惊,心下却对沈佞这般不遮不掩的浓重情绪骇然。
是报恩情结在数年间累积纠缠起来了吗?总不至于是想对死而复生的我弥补什么吧?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类,可陆朝离……并不想要这样的人类情感。
配得上他神官一生的爱,只能是清晰且热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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