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这天,敬苍名终于走到了逢焉城。
晨光熹微,雾锁城门,一位看似十**岁的少女缓缓从云烟中现身,淡眉圆眼,清丽无双。
苍名细高个头,长马尾威风地束起,高高飘荡,身侧佩戴一柄长剑,穿着琉璃海蓝色长袍。袖口束紧,腰带缀银,下摆四散分开、如瀑布垂落,露出银白色长裤和长靴。
刚走进城门,头顶一声惊雷滚滚,大雨哗哗落了下来。
“出师不利,必有其妖……”苍名急忙扣上面具,奔向路边一家客栈,口中虔诚祝祷道,“天地玄黄多多保佑,等弟子发达了,一定不再用石头给您上供了……”
进门的一瞬间,她只来得及瞥见门口的裂缝牌匾上写着四个华丽大字:梅园三坊。
大堂冷冷清清,破破烂烂,一位散客背对大门,自斟自饮。昏暗角落里,有个算账的坐在柜台后面埋头打算盘。
店小二满脸笑容,迎上来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苍名摸了摸薄如蝉翼的钱袋,微笑着说:“先买一杯白水,谢谢。”
店小二的笑容一经咧开就再也不变,说话时嘴唇也诡异地保持弧度,丝毫不动:“好嘞。”
很快,一位小丫鬟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咧出一个和店小二一模一样的笑容:“慢用。”
苍名端起茶杯,文雅地用茶盖撇了两下,啜饮一口,赞道:“好水。”
小丫鬟带着灿烂笑容问:“客官是初来逢焉城么?”
苍名说:“正是。请问城里是不是闹鬼?”
小丫鬟回答:“乱世闹鬼,实属常见。”
苍名搓了搓手。三天前,她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信上说中原逢焉城妖鬼作祟,请苍名女道长务必大驾光临,必有重谢。
虽然道士捉鬼是侠义之举,但她作为当年的忘仙派第一弟子,落魄之后硬是又创下一个第一。她成为普天之下收费驱鬼第一人。
苍名又问:“请问这里有没有首饰店、金铺、古玩店呢?”
小丫鬟客气地答道:“沿江东行,森林前有家古董店,可以典当珠宝。”
“哈哈。”苍名尴尬一笑。出门在外,一个只买一杯白水却还装腔作势要去挑首饰的人,的确很容易被误会。
苍名一口干了白水,正要起身离去时,柜台后的人拄着单拐站起来,朗声说:“下雨了,关窗户关门。”
说着,拐棍一扫,算盘被震得腾空而起。一颗颗算珠如暗器般飞向四周,叮叮咚咚打在窗户和大门上,每一扇窗户和门都嗖嗖地合拢起来。
随鼓点爆发而出的是一股强劲法力,一时间在场几人衣衫飘飘,茶壶茶碗乱飞。
那个自斟自饮的客人拈起一根筷子,和着节拍叮叮咚咚地敲起面前的一排碗。曲声一起,法力随即迸发而出,霎时如浪潮席卷大堂,一波三折,震得人五脏六腑发颤。
能把音律术和华声术驱策得如此邪门的,翻遍九州也只有那几人。有一瞬间,苍名觉得自己的瞳孔都缩小了。
两股法力彼此对上,先是碰撞争斗,打了个天翻地覆,接着突然并驾齐驱,一齐绕客栈嗖嗖游走,落成一圈法阵,将客栈牢牢锁死。
抬眼望去,拄拐青年相貌堂堂,正是十年未见的对头钟无律。而饮酒散客冷艳妖媚,是另一位十年未见的对头殷希声。
苍名死死摁住面具,嗖一下钻到桌子底下,抱着头要死要活地喊道:“我只是过路的,求求你们不要打我啊啊啊——”
撕心裂肺地喊了一阵,苍名偷偷从桌子底下向外瞄着,发现那两人都低头冷冷地盯着她。
钟无律哼了一声,拄着拐杖踏上前来,苍名一惊:“别动!”
正要拔剑抵挡,殷希声突然长袖一挥,苍名头顶的桌子整个飞上半空,爆裂成无数碎片。
碎片如同飞镖一般刺破空气,嗖嗖向四周打去。要不是苍名一直趴在地上,岂不是要被扎成刺猬?
苍名一骨碌滚到另一张桌子下面:“我是过路的过路的——”
无律一抛单拐:“盾开!”
那柄平平无奇的拐棍在他面前悬空竖立,像转花枪一样转了几转。拐棍平扫之处,金光漫漫,化为盾牌。那些碎片像一群蝙蝠般叮叮咚咚撞在盾上,顷刻间灰飞烟灭。
烟尘尚未落定,两人各自驱动音律术和乐声法,一站一坐,再度乒乒乓乓地斗起法来。
店小二和小丫鬟嘴里嗬嗬叫着,连连躲闪,虽然不参战,却一个守着正门,一个守着后门。
“唉,果然是人穷志短。”苍名心里无比凄凉潦倒,“为了碎银几两中了奸计,早知道应该直接把信烧了。”
趁着混乱,她悄悄向大门爬过去,隔着门缝默念破阵法诀。门外的一圈法阵立刻爆发出冲天的青蓝色火焰,越是念咒越是如同烈火烹油,在瓢泼大雨中越烧越旺。
守门的店小二依旧带着那个笑容说:“客官,别试啦,他们要发现的。”
那边无律缓缓收势,向希声拱手一拜:“巧啊,又对上了。”
希声冷笑着还礼道:“久违。”
无律抱起手臂说:“不闻派如此清闲吗,殷大师来我这小店干什么?”
希声不阴不阳地说:“我一介草根,自然四处游历,不知钟大师怎么有空在这里开家快倒闭的店,不回铜铎派去继承大统?”
无律毫不客气地说:“我本事低微,难当重任,比不上殷道长会讨师门欢心,当年亲自带队去抓丧门星。”
希声咔一声捏碎了手里的筷子:“你自己不是也出卖了丧门星?我是敬佩钟道长,才虚心效仿。”
苍名不悦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口中的丧门星不是别人,正是本人。
十年前,大街小巷上只要是个人就津津乐道,说忘仙派弟子苍名修成散仙后,像范进中举一样乐疯了,所以下山到处乱跑;跑得忘乎所以时,老家父母突然被陷害惨死,从此苍名走火入魔,谋杀师祖,盗取陪葬珠冠。
四大流派纷争不断,两两之间以排列组合的形式互相倾轧,三三之间以排列组合的形式合纵连横。同门弟子追杀这位丧门星时,那三派趁机乱入,号召大家行天道,捉苍名,斗丧门,实际还不是为了趁机捞到珠冠。
无律本是苍名的世交兄弟,却出卖了她的行踪。希声是苍名游学途中结交的好友,有两次却亲自带队追杀苍名。
苍名每次都逃得飞快,丝毫不顾仙侠遗风,人称赖皮活爹。
不久,那两人也先后修成散仙,一时美名远扬,于是苍名东躲西藏,从此再也没见过。
如今四大流派皆已衰落不堪,珠冠也失传已久,这两人却写信引她到此处,准备瓮中捉鳖,不,瓮中捉活爹?
“你在干什么?”
一道冰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苍名一激灵,转头望去,希声皱眉看着她。她正趴在地上,鬼鬼祟祟地把剑从门缝里伸出去,像锯木头一样来回拉着法阵。
苍名站起来点头微笑,夹起嗓子说:“二位在切磋法术吗?小道也是修行之人,贱名恐污了尊耳,二位叫我的绰号鬼克星就好。”
希声说:“好丑的面具。”
“……”
无律微笑道:“阁下何不摘了面具说话?”
说着,拐杖一挥,直冲苍名门面而来。
苍名只觉得劲风袭来,当即脚下辗转,身形飘忽闪退,一手举剑抵挡。
“误会误会,我真是过路的啊——”苍名狼哭鬼号,惊慌迷茫地旋转起来。
希声袖着手幽幽说道:“要我说,不如大家坐下……”
不等她说完,苍名飞起一脚,踢开一扇窗户跳了出去。
法阵忽地腾起几层楼高的青蓝色火焰,身后无律希声齐齐喊道:“站住!”
唰的一声,苍名拔剑凌空,仗剑起舞,剑花飞挽,落地时向法阵斜斜刺去。
剑到之处,万道银光如同万箭齐发,在空中交织缠绕,像捕猎网一样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烈焰匍匐在银网之下,顿时颤抖动荡不已。
无律和希声相继从大门跑出来,各自拉开阵势,捏起手诀,默念法咒护阵。青蓝色火焰又窜了上来,火蛇嘶嘶地冒出来,像绳索一样游动。
“想捆我?”苍名一弹剑刃,银网骤然收紧。
风起云涌,长发飘荡,衣袂如浪,唯有面容处变不惊,如同神人。
眼看苍名即将破阵,无律突然拉了一把希声:“一起上!”
“干什么干什么?”苍名挥剑格开两个欺身上前的人影,“还想动手?”
“放下刀!”无律大喊一声,扑上来抓她的头发。
希声则掏出一张黄符,扬手甩出。
苍名向后一个鱼跃,堪堪避开两人的袭击,勃然大怒:“不会武功就不要打架!还有,我这是剑,不是刀!”
手起剑落,苍名已经斩断摇摇欲坠的火圈,凌空而起,一路踏着连绵树梢逃之夭夭。
“鬼克星!站住!”那两人纵身追来,虽然没有轻身功夫,却一路再接再厉,毫不示弱。特别是无律拄大拐,却跑在最前面。
雨已经停了。路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全城萧条诡异。只有几个蹲在路边的小贩叫起来:“抓鬼了——又抓鬼了——”
苍名捡起一片树叶,扬手抛出,树叶化为一张黄符,远远飞去,啪一下贴在一棵树上。
那棵树晃了几下,变成一个蓝衣少女的背影,在一人高的草丛中若隐若现,乍一看就像一个人在抱头鼠窜。
“追去吧,让你追!”
趁着两人没追来,苍名调转方向,朝着江边御剑而去。
一路无人尾随,但苍名不敢有丝毫懈怠。变形黄符撑不了多久,此地已然不宜久留。
一想到那两人最后抓了棵树,苍名得意地笑出了声,一把摘下面具喘了几口。
从昨晚到现在只喝了客栈的一杯白水,苍名饿得前胸贴后背,掏出半个冰凉的油饼咬了一口,还好不算很硌牙。
远远的,那家古董店出现在视野尽头,背靠森林,若隐若现。五层古楼,大门紧闭。
“不如去问问珠冠,顺便在里面躲到半夜,然后摸黑逃离中原。”苍名跳到地上,拍了拍佩剑,“你说怎么样?”
一手举着油饼,一手拎着佩剑,苍名又跑出一里地,终于奔到古董店前。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靠坐在大树下,悠闲地吹着口哨。
苍名猛地刹住脚步,转头回望的一刻,视线相交,彼此未免惊叹。
四海八荒之内,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少年。
而少年望着她的目光难以言明,仿佛骤然之间云开见日,鸿蒙乍破,山火海浪,交织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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