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秋天。
但哪个城市都有秋天,虽然我也很想避开它们,奈何资金不支持我飞来飞去,于是去踩着夏天的轨迹去国外旅游,到现在为止还是脑子里的空空幻想。
所以我只能将就忍着秋燥空气,拖着病恹恹的步子,幽灵似的飘在一个又一个异乡。当然了,秋天的风又大又冷,我怀疑只要穿一件肥大的衣服,我就会成为一只燕子风筝,在它的帮忙下,在上空飞舞,说不定最后会被缠在乱糟糟的枝丫上。
我紧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想着自己在乘风翱翔,正离津城愈来愈远。冷不防现实中的身体没有稳住,向前倾了一下,差点头磕上地面。
我扶了扶帽子,屁股下坐着的报纸被风卷起一角,腿已经麻掉,我只好调整了下坐姿。
今年是我浪迹社会这只染缸的第十三年。
说不上是一事无成,只能说是失败的典型。
这是我第二次来津城这座北方城市,上一次还是十年前,我十九岁。来这里打工,具体做什么我已经忘了,也是这个时间,只是记得那风没有现在这么冷。
天桥风大,如果要睡觉,我应该找个角落,或者去旅馆美美住一晚。
手机屏亮起,我看了眼时间,刚好跳到一个整点。晚上八点的夜景还是很好看的,霓虹闪烁,璀璨得令我向往。
我眺望着远方,然后转头那一刻重逢了虞楠。
我不知道虞楠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就在我十步的距离,胳膊抵在护栏上,看样子似乎在吹风。
我很久没见过她了。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被夜光照亮的侧脸,但我心里百分确定没有认错。我怎么会遇上她呢?还是在这里。
我揉着腿,准备起身从这里离开。
但我不小心盘膝太久,左腿还好,右腿完全没知觉了。
我努力促进腿上血液循环,但老天这次没眷顾我,只是很短的间隙。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双鞋。黑色高跟,尖顶,锃亮,一猜就价格不菲。
她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夏黎。”
我没抬头,目光还黏在那双鞋上。夏黎是我的名字。
说不紧张是假的。毕竟她不是别人,是虞楠。十多年前我的第一颗爱情萌芽,就是从她身上长出的。
但我想无论如何,是我在意她,而不是她暗恋我。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她能认出我,还不死心叫第二遍。
“夏黎。”
我的心一抖,应该是冷风吹多了,她先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后来就蹲下和我平视。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我卡壳,也跟了一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虞楠穿一身工整的白色西服。蹲下身时手肘处的衣服起了皱。“我住这里。”
她用眼神示意“你呢”,我酝酿了下,“我……来找工作。”
身上挎着的大背包是我的全部家当。它新买不久,颜色的体面还在,让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但又转念一想,好像和新旧没多大关系,关键是它被主人放在人来人往的天桥地面上。
于是我又有些羞窘了。
“我们好久不见了啊。”我干巴巴地咧开笑。
“十三年了。”
她站起身,复又蹲下,这次跟我并排。西服的褶皱更多了。我看她流畅地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抽出一根,打火机“啪嗒”一声升起一簇火光。
“你怎么还抽烟呢,学坏了。”我看她动作,蹦出一句。
她没搭腔,自顾自抽了一口又一口,又好像被呛到,咳嗽了两声,风扬起薄薄的烟雾,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我偏头看她,她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又事业有成的魅力,连抽根烟都认真而专注。
我简直看痴了。
“你没地方去吧?我收留你。”虞楠说。
-
如果能重新选择,我一定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虞楠。
或者干脆不要见。
时间隔得太久,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一块任人揉捏的软柿子。我不知道她住在津城,如果知道,我不会在这站下火车。
2008年,我和虞楠是同班同学。
让我一个快奔三的人再回忆这些,就像是被镀上了层厚厚的泛黄滤镜。只能记得些印象深刻的事。
虞楠是那种学神。从别人的口中常常能听到她的辉煌成绩,排名的头面。关键是她本人不高冷,所以如果你想去请教问题,她一般不会拒绝。
我呢,对学习一窍不通,坐在凳子上捱过一节课,是对我巨大的意志考验。我把这归结于小学没打好基础的缘故,所以我偶尔会翘课,翻过学校低低的矮墙,去附近阿婆的小卖部帮忙。
我在初二念完就辍学去了其他地方,做的第一份工作是饭店打工。不巧的是,后来我在报纸上看专家分析,说2008年是全国经济最困难的一年。我深有体会,出来打工的人多得涌出来,搞得一个端盘子洗碗的工作都变得很有竞争力。那个冬天特别冷,我在秋天时就预见了。
我想,还在念书的虞楠幸好不会有这种受冻挨饿的情况,她那双好看瓷白的手只适合用来握笔杆。
初二时我们班重新换了一个班主任。她排座位不完全按照成绩,高个子的学霸也可能被分在靠后的位置。
我在当时女生堆里中等个子,成绩又垫底,所以坐倒数第二排。虞楠比我稍高,坐了我的前面。
刚开始,我偷偷观察她,她的世界里好像只有学习。听课,做题,给同学讲题,是每天的重复折回。
我要是看倦了,就躲在那个直挺清瘦的身形后呼呼大睡一觉。那时我十六岁,坐在那间教室里,心里盘算的是我该去哪里打工赚钱。来找她请教问题的同学太多,有时我去外面接杯水的空隙,回来时我的凳子已经坐了人。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皱着眉大声说,“请你起开,我的座位。”
也许是因为看她从来不会生气,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我有意想捉弄,想看看她能把我这个笨蛋教到什么地步。于是在某节自习上,我轻轻戳了戳前桌的后背。
她果然很好说话,对我和她们一视同仁。
那是我们交集的开端。
是从我开始的。
-
29岁的虞楠是一名国际大公司的翻译。每月领的工资是我半年都比不上的。
我当时绞着卫衣的一角,听到她的邀请时,我呆了有半分钟,直到她抽完那根烟我才回过神。“不不不……”
“不”并没什么用。
虞楠住的地方离那座天桥很近,一幢28层的高楼,她在电梯里把“19”的数字按亮,小小的格子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空气沉默着,令我微的呼吸困难。我大可以直接扭头就走,但我看着面前人的白皙的后脖颈,装着勇气的那只气球突然瘪了个彻底。
可怜我一个快三十的人还能被牵着鼻子走。
再过28天,就是我三十岁生日了。我在进门换鞋弯腰的那一刻想到。
再经历三十年,我就成了60岁的老太太了。时光太残忍,到时候我还是孤身一人吗?
要是还这样,可就太没意思了。
虞楠自然不知道我丰富的脑波活动,她简单说了几句我睡哪儿,让我随意。自己去梳妆台卸妆。120平的三室两厅,家具一应都是黑白色。我低头瞅地板,低调的浅灰。整体都是冷调。
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我就该想到,虞楠现在还是单身。不然也不会贸然把我带回来。后来我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她回我说“还没遇上对的人。”
有怪丢脸的。
因为恼人的鼻炎和喉咙肿痛,我一头栽在那床绵软的被子上,盯着天花板没几分钟就睡死过去了。
没有洗澡,没有换虞楠为我拆了的新睡衣。
就那么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我是被饿醒的,房子的主人做好了早饭,煎蛋火腿和牛奶。我循着香味找到餐桌,肚子很合时宜的叫出两声。
“吃吧。”
等我坐下,我听到她问:“你想找什么工作?”
-
虞楠显然对我的搭讪有些惊讶,尽管眼神中的那抹奇异很快淡去,我还是捕捉到了。她很有耐心,花了两分钟不到讲完,问我懂了吗,那是我随便指的一道数学题。
我忘了说,她本人的声音很好听。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视线凝结在那只青葱的手上。要知道,我们学校是镇上唯一的孩子聚集地,同学们谁家里都有几亩地,秋收农忙时节,帮父母干活是必然的。我见过各式各样的手,粗瘦长短都有,但没见过这么一双手。修长且直,杏仁式的指尖,泛着粉色的可爱颜色。
后来,我把这只手印在脑海里。在某个无人的下午,我把自己的手和虞楠的手对比,顿觉没有必要,因为好像我的这双手是专门为苦力活而长的。
我装作严肃点头说,“懂了。”
然后边推边催,让她转过去,“你先忙吧,谢谢你了。”
我愣愣捂住烧红的耳朵,漫无边际地想,是有谁在背后又说我坏话了。
她是为数不多的住校生之一,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家人。我不喜欢欠着别人,外界对我的好,我总要记在心里,等着有一个机会还回去。
向前桌第一次请教问题告捷后,我尝到了甜头,在之后的几天里,陆续又问过几次,她看出我的点头都是敷衍,讲得越发详细。
我们打热水的地方在教室外走廊,并排放着三个大铁桶,下方有水龙头,三百多号人都在这里接水喝。可想而知竞争多么激烈。我眼尖地看到虞楠的水杯很少有热水的情况,就主动包揽了这个活。
我们做前后桌三个月,我给她接热水直到我辍学离开。
当然了,是我找她让我讲题的,这样我才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还。
2008年的5月是我在教室待的最长的一个月。小卖部的阿婆眼睛昏花,没了我帮忙,她好似失去了左膀右臂。我离开小镇时,我去看她,她颤颤巍巍,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东西。
那时我想,等我老了,我肯定不要像阿婆一样,一个人孤独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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