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了那件虞楠为我准备的新睡衣。
她说:“在你没找到工作之前,你就住在这里。”
这些年我已记不清自己换过多少工作,做过保姆,小餐馆的厨师,快递员……上份差事是在一家夫妻店当理发师。我当天下午到的津城,缩在天桥上几个小时,脑子还一团浆糊,就遇上了虞楠。
我想说,我能不能什么也不做,休息一段时间。
虞楠说她现在就职在某家公司,当高级翻译,做什么同声传译。主要的工作就是飞来飞去各个城市,一月出三四次差,一次三到五天不等。
也就是至少有半个月都不在家。
唉。
大忙人。
她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帮我做了决定,而我也不知怎么竟然没有反驳。
我们交换了微信。那天下午我给她发消息,问晚上还回来吗,她过了一个小时回复。
“嗯,可能要晚点儿。”
我摸索去小区超市买了菜,然后做好饭等她回家。在空而静寂的餐桌前,我的影子倾斜得不像影子。落地窗外能看见远处的斑斓夜景。
我烧菜的手艺还在。虞楠工作了一天,眉心有一道很浅的皱,不过它很快消失了。她坐在我对面,看着桌上的菜,愣了愣。
后来的几天,我仗着身上仅有的优势,从洗衣物到打扫家里,以及做饭,让虞楠的家变得井井有条。她说不用做这些,我装作没听见。
虞楠吃了三顿我做的晚饭后,第四天拉了行李箱去出差,临走时嘱咐我,别不声不响地离开。
我满口应承,心想不至于把我看得这么紧。等到她离开,我溜达进附近的一家发廊,我想好,再打上三个月工就能了我的心愿了。
我这么多年没有定所是有原因的。攒钱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想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钱都在卡里存着,它马上快实现了。
少年时,想方设法想同暗恋的人产生更多的关系,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大人后,心里就住下一只作祟的野兽,小心翼翼地怕被人看到,只想更远地逃离。
在虞楠出差的几天里,我对已经找下工作的事只字未提,想当面说,连带感谢她一周的收留之恩。
虞楠这次去了澳洲,当地刚好是春季。是一个气候宜人的时节,但她没有很好的适应环境,导致第三天就开始低烧咳嗽,最后提前回了一天。
我在手机搜索引擎上输入“十月澳洲天气”,看到上面说,冷暖气流交替,风多雨少,看来那边的神仙脾气不是很好,只是惹得虞楠遭罪。
我照顾人是一把好手。回来的当天晚上她从低烧转成高烧,床上的人缩成一团,神志一直迷迷糊糊,我只好来回忙,一会儿喂药,一会儿换换毛巾。
临到凌晨一点时,烧终于退下去。我放下心,听到她嘴里念叨着冷,我握住她的手,凉的像大理石。我一咬牙,脱了鞋钻进被子里。
我一只胳膊环住她,让她靠我近一些,企图把身上的热量传递给她。第二天早上是她先醒来的,我睁开眼睛时,刚好撞进她波澜不惊的眼眸里。
我帮她捻好被角,着急忙慌起身。
“你好点了吧?”
“晚上还又烧来着,你说你冷,所以我……”
“好多了。”她又说:“我知道。”
我心里猛然松了一口气,默默去厨房做了小米粥,小米清香软糯,是我在超市买的。她胃口还算好,喝了两小碗,“夏黎,谢谢。”
她的脸色有了一丝回暖,只是嘴唇还依旧苍白。我摇头,“不用,我还没感谢你收留我呢。”我想到我找到工作的事,有些犹豫要不要现在说。
但她先开口了,“我还想睡会儿。”说罢目光直勾勾地盯住我。
我的耳朵轰然一热,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我生平只喜欢过两个人,一个是床上的虞楠,一个是我十九岁时找的一个小男生。
小男生的面容已经模糊掉,只剩下我的暗恋。
房间里的窗帘隔绝了外面热烈的明亮,我关了灯,空气里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但细微的几乎听不到,我紧紧喉咙,上了床。
-
我十六岁离开小镇时,心里想的是,以后或许再也不会遇见虞楠了。因为我们没有交汇的预兆,一点儿也没有。
十几岁还是一个小屁孩,我却已经学会浑不在意地告别了。我把满满一杯热水放在虞楠的桌角上,轻咳一声。“虞楠,我可能以后没办法再帮你接热水了。”我等着她的疑问,“为什么呢。”
但她只是说“知道了”。然后我之后准备好的话就被轻飘飘堵住了。想到以后都不会再见,心里的勇气就高涨不已,“虞楠,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看着她,脑海里的这句话浮现了一遍又一遍。
她还会记得我吗?
我很后悔,为什么我只为她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来不及做其他,赚钱的不得已把我使劲向前推了一步。
2012年也混乱不堪,不知道哪里的谣言,世界末日气势汹汹地来临,惹得世界恐慌起来,据说是12月21日。
虞楠在一座南方城市上大学。我千方百计打听到,定好车票去找她。火车硬座,坐到屁股发麻才到目的地。我听人们说,如果那天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么最好和爱的人在一起。
我不敢谈论“爱”这个字,但我想到了虞楠。
我运气好,在绿荫校园的小径上看到了她。她出落得越发好看,及腰的微卷黑长发,白色长裙摇曳,像一朵不败的百合花,同行的是一位女生,两人边走边聊,我躲在大树后,只看到她微动的嘴唇。
那天是12月20日。她们一点儿也不紧张,坦然而融洽。我又失落又开心,原来它真的是谣言,只能哄住我这种文盲傻蛋。
连续三天的黑夜异象没有出现,谣言不攻自破。我返回了我开始的地方,继续重复末日后的生活。在天桥上,虞楠的“十三年”是她见我的时隔。
-
“想好去哪里租房子了吗?”
“还没。”我呐呐道,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总在虞楠面前说话没有底气。
“一个月工资多少呢?”虞楠似乎在思索。
“四千。”我的声音有些低,“已经不少啦,我想着租个便宜点的。”
要是能省下更好。“那发廊是在文源街?”
我答是,文源街离虞楠的家步行不到十分钟。她问过这句就沉默下去,我急需说什么,可是我说什么呢?
“要不,我不重新租了,你把那间客房租给我好吗?”
“不过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再想……”
我的心吊在半空,迟迟落不下来。我不管不顾地把话冲出去,但随即后悔不迭。虞楠的嗓子还有些沙哑,“不用了。”
我口里艰涩,强撑着笑,“哦,那我……”
“我不出租,你顺便帮我做饭就好。”她打断我的话。
原来是这样。
天大的馅饼砸在我身上,我又一下子坐到了云端。
“好,我做饭很好吃的。”
虞楠嘴角翘起一丝弧度,挑起另一个话题,“那么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准备自己买房,今年就买。”这次我回得很快。
她说,“那么,买一个低层的吧。”
虞楠的身体在我的精心照顾下很快就恢复,生活走上了正轨。我开始在发廊上班,她则回归公司继续当翻译官。她的手还如当初一样指节修长,我的呢,茧子和伤疤还一直纵横交错,我们的差距大到如云泥之别,但我安慰自己,说不定那天会到来呢。
30岁生日那天,我罕见收到了礼物,是一件黑色的风衣。
它装在袋子里,是虞楠送的。原因是我前几天开玩笑地说,能不能开口要一个礼物,然后被她记在心里。
我30岁了,不是十几岁的小年轻,对未知的路渐渐失去了好奇的期待,只求能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遭过十多年的社会毒打,最后变成了老剩女。
所以我的愿望是想找一个可以和我住进新房子的人。
男女不挑,但最好是虞楠。
虞楠没出现之前,我在天桥上对自己说,点兵点将吧。
-
我知道,就算我这个狼狈样子被虞楠看见,她也不会露出同情或者轻视的眼神。九年没见,她还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女生。我始终没想通,她为什么要带我回家,那么坦然,就好像她本来走上天桥,就是为了找到我,然后说,“你没地方去吧,我收留你”。
我再一次钻进她的被窝,她的邀请令我猝不及防,我的行动更是快过大脑。她的体温很高,到了让我灼热的地步,在黑暗中我碰到她的右手。
“别乱动,闭上眼。”虞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很多年后,身体内经过一轮又一轮代谢,人们都会变。喜欢变得不喜欢,熟悉变得陌生,青涩变得成熟。虞楠身上的肥皂香味变成了清冽的橙花味,但她好像还是她。
我抬起手,环住她的腰。
-
“生日快乐,夏黎。
“你知道吗?遇上你的那天有流星雨,我其实很想亲眼见一见,但恰巧被麻烦缠住,我就当我看过了,许好愿说给流星听。我也疑惑,过去那么多年,我竟然还记得一个给我接热水的人。她不高,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又懒又没耐心,总喜欢做小动作,一点儿也不像是女生。
“但是她的眼睛很漂亮。
“她会为了给我的一杯热水,手背上被烫起水泡。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眼睛里能全部都是我。所以我就想,让我再见她一次吧。
“她十六岁就出去外面打工了,后来我找了她好久,但没用,她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怎么都找不到她。那天我站在那里抽了一整根烟,想努力辨认缩成一团的人是不是她,如果我想认为她是,那么她就是。
“我不会抽烟,那天是我第一次学着抽。因为看见她,我一连抽了两根。她一定没有地方可去,我可以带她回家。
“她这些年一定过得不好,她需要我。”
我静静地听着虞楠大段大段的话,她明明话很少,很高冷的样子,现在却说了这么多,而话的中心都是我夏黎,我一颗冷掉的心噼里啪啦地着了。
不管虞楠变成怎样厉害的人,她还是个渴望被爱的普通人。我好后悔,我错过了她这么多年。
喜欢是需要勇气的,我抱住她。
“你说,我们都这么大了,不然……”
她接过我的话,“我们就凑合吧。”
我问,“为什么要买低层呢?”
“19楼太高了。”
撞南墙是什么滋味?
我以为会是坚硬的,没有温度的石板。但实际上呢,她是柔软的,以至于温暖到想让我流泪。
那天我蹲在天桥上,看着过往行人的很多鞋子,风很大。有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于是,漏风的那块地方被堵上了。
我不喜欢秋天,是因为秋天是漫长冬季的预示开端。那意味着下一个春天会很远。但在十月我重逢了虞楠,于是那颗萌芽终于开始生出绿色的叶子。
我扑扑身上的尘土,我可以不用像阿婆一样了。
-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