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主席台的台阶,在秦旭冉脚下,仿佛变成了刀山火海,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无数聚光灯照射着、即将被送上解剖台的青蛙,四肢僵硬,同手同脚,差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倒,幸亏于景在后面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于景则截然不同。他步伐稳定,脊背挺得笔直,即使是在这种堪称“人生污点”的时刻,他依然维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冷静与规整。只是那微微泛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两人一前一后站定在主席台中央。面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数千双眼睛带着各种情绪——好奇、同情、幸灾乐祸、纯粹看热闹——聚焦在他们身上。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而下,将话筒金属的表面烤得发烫。
马猴主任“贴心”地将两个话筒分别递到他们手中,脸上依旧是那副“我看好你们哦”的招牌笑容,然后退到了一旁,将舞台完全交给了两位“主演”。
秦旭冉握着话筒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试图挤出一个表示“我知错了”的悲痛表情,结果看起来更像牙疼。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份皱巴巴、浸满了汗水和“心血”的检讨书。
与此同时,校园广播系统的音量,被负责的老师下意识地调大了一些,似乎是为了确保这“深刻的教育意义”能够清晰地传达到操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更远的地方。
“滋——啦——”
先是轻微的电流杂音,随即,秦旭冉那带着哭腔、刻意放大痛苦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以一种无比清晰、甚至略带失真的效果,轰然炸响在校园上空,并不可避免地,飘向了毗邻校园的街道:
“尊,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 (他差点习惯性地说成“晚上好”)
“今天,我怀着无比沉痛、万分愧疚的心情,站在这里……”(声音颤抖,气息不稳)
“对我于上周五上午,无视校规校纪,翻越学校围墙,无故旷课的恶劣行为,进行深刻的检讨和忏悔!”
……
几乎是同一时间,距离南江一中仅一条街之隔的“星空”台球厅内。
上午的台球厅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绿色的台球桌像一块块安静的岛屿,只有零星几张桌子有人打球,清脆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祁越正俯身在一张球桌旁,嘴里叼着烟,眯着一只眼睛,专注地瞄准着一颗角度刁钻的花球。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三七分的短发随意耷拉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他刚准备出杆——
一阵熟悉又怪异的声音,穿透了台球厅并不怎么隔音的墙壁,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声音有些失真,带着广播特有的电流嗡鸣,但那个哭唧唧的语调,和某些关键词,让他准备击球的动作猛地一顿。
“……我深知,翻墙行为是极其错误的!它不仅严重违反了《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
“……更是对老师辛勤教诲的无视,对父母殷切期望的辜负……”
“……我就像一棵迷失了方向的小草,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秦旭冉显然把自己周末的“小白菜”表演精髓融入了进来)
祁越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侧耳倾听了几秒。随即,他嘴角控制不住地开始上扬,最终化为一声清晰可闻的、带着浓浓愉悦和戏谑的低笑。
他干脆直起身,将球杆拄在地上,也顾不上打球了,饶有兴味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大致是学校操场的方向)侧了侧头,像是在欣赏什么绝妙的交响乐。
“噗——”旁边一张球桌的小弟也听到了,忍不住笑出了声,“越哥,这……这好像是上次那俩小子?念检讨呢?这哥们儿念得跟哭丧似的,笑死我了!”
祁越没说话,只是嘴角噙着笑,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亮得惊人。
广播里的声音还在继续,秦旭冉似乎进入了状态,越念越“投入”:
“……当我站在高高的墙头,回头望去,看到的是老师们担忧的目光,是同学们勤奋学习的身影,我……我悔恨交加!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戏剧性的忏悔)
“哈哈哈!”台球厅里另外几个小弟也忍不住哄笑起来,“这哥们儿是个人才啊!念个检讨跟演话剧一样!”
祁越听着那夸张的哭腔,想象着秦旭冉此刻在台上可能出现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或者努力挤眼泪)的滑稽模样,再联想到他身边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于景……
他几乎能脑补出于景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紧抿着唇,眼神冰冷地看着前方,或者干脆放空,努力把自己与旁边那个戏精以及这羞耻的场面割裂开来,但那微微泛红的耳根肯定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个画面感,让祁越的心情莫名地更加愉悦起来。就像偶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频道,正在实时播放一场关于那个“冰山”的独家“窘态”直播。
“……在此,我郑重承诺,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严格遵守校规校纪,努力学习,争做一名合格的中学生!请老师和同学们监督!”
秦旭冉的声音终于带着一个如释重负又意犹未尽的颤音,结束了。
台下响起了并不算热烈、但足够清晰的掌声,夹杂着些许窃笑和议论。
祁越挑了挑眉,将烟灰弹了弹。这就完了?另一个呢?
果然,广播里安静了大概两三秒。这短暂的沉默,甚至比刚才秦旭冉声情并茂的表演更让人期待。
然后,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透过电流,清晰地传了出来。
清冷,平静,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像一块被强行投入沸水却拒绝融化的冰。
“检讨人:于景。”
只是简单的五个字,报上名字。没有秦旭冉那样冗长的开场白和情感铺垫。
祁越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他甚至能想象出于景拿起话筒时,那副公事公办、只想快点结束的冷漠样子。
“对于翻墙旷课的行为,我认识到错误。违反校规,影响恶劣。以后不会再有。”
言简意赅,措辞冷静得像是在做一道证明题的结论。与他身边刚刚结束“个人忏悔秀”的秦旭冉形成了惨烈的对比。
台球厅里的小弟们都愣住了。
“卧槽?这就完了?”
“这哥们儿……够酷啊?”
“跟旁边那个一比,画风差太多了吧!”
祁越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显然心情极好。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于景。即使是在这种被迫低头认错的场合,也依旧保持着那份独特的冷硬和……别扭的可爱。
他几乎能“看”到于景在念这几句干巴巴的检讨时,那双清冷的眸子一定是看着远处某个虚无的点,试图屏蔽掉台下所有的目光和身边那个活宝,但紧握着话筒的指节,一定用力到泛白。
“检讨完毕。”
于景的声音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场对他而言无疑是精神折磨的“忏悔”。
台下再次响起掌声,这次似乎比刚才给秦旭冉的还要热烈一些,或许是因为于景这反差极大的“酷哥”作风,意外地戳中了一些人的点?
广播里传来了马猴主任接过话筒,进行总结陈词的声音,无非是“希望同学们引以为戒”云云。
但祁越已经没兴趣听了。
他含着笑,将还剩半截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重新拿起了球杆。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于景那透过电流、带着细微杂音、却依旧冷澈平静的声线。
那声音,和他记忆中那个在台球桌旁眼神锐利、出手果断的少年,以及在巷口撞进他怀里时那片刻的惊慌和强装的镇定,奇妙地重叠在一起。
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藏着不为人知的张力。
“于景……”
祁越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种混合着薄荷清凉与烟草辛辣的独特味道。
他俯身,瞄准那颗之前未击打的花球,眼神锐利如初,但嘴角那抹挥之不去的笑意,却昭示着他此刻截然不同的心境。
手臂稳稳推出。
“砰!”
花球精准利落地撞入底袋。
清脆的撞击声,与远处校园广播里马猴主任絮絮叨叨的尾声,以及隐约传来的、象征着仪式结束的进行曲,交织在一起。
阳光透过台球厅高大的窗户,在绿色的台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祁越的心情,如同这夏日清晨的阳光,明媚而……充满了某种跃跃欲试的期待。
声波的这次意外“邂逅”,让他觉得,这个周一,似乎……还挺不错。
而那个被迫在数千人面前“社死”的冰山学霸,此刻大概正冷着一张脸,试图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吧?
想到这里,祁越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这场由检讨书引发的“广播剧”,对于景和秦旭冉是公开处刑,但对于远在台球厅的祁越而言,却成了一场意外的、愉悦身心的小插曲,并且,成功地在他心里,又为那个叫于景的少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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