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数次、无数次地强调过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强调到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达。
因为无论怎样的表达都只会换来严厉的呵斥指责或是浮于表面的尊重,他们每一次的回应如同针线,一下一下地将我的两片嘴唇缝合收紧。
我不再开口。
躯体与灵魂好像变成了两个个体。
陈诗卓的喜恶无关紧要,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儿,但我不同。
我不喜欢喝粥,不喜欢吃任何黏黏糊糊的东西,每次那种东西入口都像是吃了一口别人吐出来的浓痰,我只会想吐。
我想好好生活,把药藏在同学那里,年复一年地按时吃药,自己挣钱、培养爱好、出去租房,暗无天日的生活好像终于被我破开了一个小洞,我看见了光。
但在我的小房子里,在爸爸安装的烟雾报警器里,在妈妈送的小熊玩偶里,发现了一个又一个摄像头。
他们一直在看着我。
即使把这些东西砸了扔了!
他们还在看着我。
每一个黑暗的缝隙里,幽暗的角落里,布满了他们的视线,这些视线重重叠叠,交错着网住了我。
原来我从未逃离。
他们真的很爱陈诗卓,爱到每一次我想说“不”,都会被深深的愧疚淹没,然后他们会熟练地操纵着名为愧疚的傀儡线,把我捆绑在他们身边,继续爱她。
这种爱就像精致完美的淑女装,外人看到都会赞叹它的美丽,可我穿在身上被勒得浑身都痛!
明明看上去合身的不是吗。
怎么我只是稍稍偏离了穿上它该有的规矩姿态,就会被勒得呼吸不过来呢?
刺骨的疼痛一定是在提醒我,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是腰不够瘦还是背不够挺直?是抬手的高度不对,还是走路时迈开的步子太大?
我害怕被人发现我的难受,更害怕脱掉这件衣服会让爸妈伤心。
可心底有个声音反驳我,这件衣服穿着不舒服时,我应该换一件让我舒服的衣服。
不是我的问题,是衣服有问题。
真的吗?
我想试着相信这个声音。
我有些不习惯,但事情似乎有好转。
我往外伸出一点手,我的朋友们、我的爱人、曾经会吹乱我发丝的风还有会晒黑我皮肤的阳光,都会扯着我挣脱那件衣服!
我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苗,期盼又惊喜地成长到了一个新世界!
我不再穿着那件衣服了!再精美都不需要!
我沉浸在开心中,有了无限的勇气。
直到我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怎么长成了衣服的样子?!
我手上为什么拿了一件衣服,我想给谁穿上?!
我惊恐地把衣服丢了!不!我不要给任何人穿上那件衣服!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
我只看着镜子里的陈诗卓。
我确信,我要把这件衣服毁掉。
永远地毁掉。
可我太愚蠢,妄想死亡能成为绝望的终点——
死亡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改变不了他们是我的父母,改变不了我是他们的女儿。
改变不了我被操控的命运。
一纸婚书穿过生死的界限,将血红的嫁衣套在我身上,这一次我能往哪逃?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挣脱拴在脖颈上的枷锁?
我已经无计可施。
辜负所有人的期望,把生命都抛弃,最后只换来这样的结局,我真的太蠢,太可笑。
如果爱是一座连死亡都无法逃离的囚牢,那我不想再要任何爱。
我也不要再爱自己了。
-
短短几秒内,接受了陈诗卓数年的恐惧与痛苦,过于沉重的绝望压的滕希喘不过气来,懊悔、哀伤、羞愧、悲痛……复杂到分不清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大脑。
他失神地看着面前的魂魄,怔怔地流下了泪水。
盘踞在陈诗卓灵魂伤口上的深渊,不仅要将她吞噬,连凝视着深渊的滕希也无处可逃。
在那一刹那,眼前的一切景象骤然逝去。
仿佛偌大的宇宙只剩下他孑然一身,在满目苍凉的苦痛中彷徨,没有来处、没有尽头、没有同类甚至没有了自己。
巨大的孤独和悲怆将他吞没,意识的沦殁成了上天的恩赐,他渴求着彻底的死亡。
“滕希……”
他等待了太久,等到他的骨血化为尘土,存在的痕迹全部湮灭,也没能等到终结。
“滕希。”
他想要一个解脱。
“滕希!”
但这个解脱,不该只有他自己。
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蓦地在脑海中响起,成千上万的画面同时在眼前炸开。
他穿越漫长的时光,循着一双太阳般璀璨的眼眸找到了归途。
滕希喃喃开口:“秦之望……”
“我在。”
秦之望的妖核不受控地吸收了来自滕希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庞杂情感让他的灵魂都颤栗起来。
他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冷静道:“你共情了太多她的记忆,我会帮你摒除掉这些——”
“不,不用……”
滕希缓了一会儿,从庞杂的情绪中抽回心神,制止住他的动作,坚决道:“我能承受得住。”
秦之望动作一顿,神色是显而易见的不赞同,却也没有再阻止他。
滕希看向瘫软在地上的女人,一手输送灵气,一手捏诀帮她除去煞气。
可那些残留的怨煞像是有意识似的,挣扎着变换出一男一女的模样。
黑雾缭绕间,他们同时开口。
“爸爸妈妈爱你啊!”
“快回来吧。”
“我们是一家人,哪怕是死,做鬼也不会分开的。”
“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永远不会分开!”
煞气环绕着陈诗卓,在她耳边喃喃细语:“你别想逃,你逃不了,你做不到的……”
眼见陈诗卓的魂体溃散得愈发厉害,滕希直接输出了全部的灵力,她身上的伤痕顷刻间被修复,鲜血染红的衣裙也恢复成原样。
那些纠缠着她的煞气被灵气取代,眨眼间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陈诗卓这个名字,是她生前拼尽全力都想要逃离的身份。
滕希摘下了自己的面具看向她,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见她看过来,滕希温柔地笑道:“但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背负着远超常人的苦痛,坚持这么多年,你真的做得很好,所以不要再责怪自己。
滕希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超度她,或是趁机劝阻她,但他却不想那么做。
他只是问道:“我们能带你离开这里,你……还愿意再试一次吗?”
如果她自己的意愿是宁可消散,也不要再活下去,那么我也应该尊重她的选择。滕希想。
陈诗卓沉默着,但身上的气息却不再向外扩散消弭。
“人死了原来真的会变成鬼,”陈诗卓喃喃道,“可鬼又要再投胎变成人……生命这样周而复始,永无止境地存在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了虚空中的一点上,似乎并不期待着得到什么回答,因为比起提问,她的语气淡漠到近乎陈述,又或是一种无力的控诉。
即使是滕希,也没法轻易说出任何安慰她的话。
空气沉寂了半晌。
“如果生命永恒……”
滕希缓缓道:“如果生命永恒,我们现在的每一分一秒,通往永恒的这个过程就是全部的意义。”
“至于为了什么,目的在哪里,好像不再重要了,”他温和地笑了笑,“此时此刻,你还在我面前,我就觉得很有意义。”
“……”陈诗卓深深地看着滕希,透明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落在地上,如同坚硬的外壳被凿出裂缝,绝望与委屈倾泻出来。
良久,她试探性地抬起了手。
滕希立马回握住她的手,动作坚定却不失柔软,他说道:“剩下的事情,我们一起解决。”
与此同时,秦之望从自身妖核吸收到的情绪里理清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他看向窗外正在观望的白色小鸟,传音道:“灌灌,今晚给她父母做一个幻境。”
以叫声迷惑人,让人不知不觉中陷入幻境是灌灌从出生起就掌握的天赋能力,也是这么多年来,她能守护着秦之望的封印不被发现的根本原因。
这种天赋发挥到极致时,即便是大妖也堪不破其中的奥秘,更不用说普通人类,只要陷入幻境,便会毫不怀疑地相信幻境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当然,对于从前任手中接棒,如今满打满算还只活了一百岁的灌灌来说,要把幻境做到极致还有点困难。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和之前暴揍秉毓公馆工作人员一样,只需要做个简单粗暴的幻境就足够了,她兴奋叉腰:“啾啾啾嘎嘎嘎嘎!”
[没问题,晚上就让她父母屎到淋头嘎嘎嘎嘎!]
秦之望:“……”
“我的意思是,”秦之望随手甩出四颗灌注了他妖力的阵石,阵石落入房间四角,妖力迅速流动,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住整个屋子,“暂时封印他们的记忆,让他们体验一次被自己养大的滋味。”
灌灌动作一顿,疑惑道:“啾?”
“肉|体上的惩罚怎么足够,他们这种人,哪怕被大卸八块也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秦之望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懒懒道,“不仅如此,还要让他们看着别人是如何被爱的,有了对比,认识才会更深刻。”
“啾……?”
[别人是指……?]
“就以滕希他们家为原型捏几个人丢进幻境做邻居吧,”秦之望理所当然道,“要对比就对比惨烈。”
有了他的阵石加持,以现实世界的人类为锚点,在幻境里构建出十几年的时间,灌灌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那对父母从幻境中苏醒后,会怎样声泪俱下地忏悔,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怎样去赎罪……秦之望并不好奇,因为他们愧对的对象受到的伤害,并不会因此而减轻一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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