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桂院。
秋雁见她双眼红肿也不多问,只默默服侍她用过午膳。
府里那些闲言碎语她早就听过,要是放在以前,她多少也会听信,可眼下瞧见陈英这般受委屈,心里竟有些心疼。
歇午觉时,秋雁往陈英怀里塞好汤婆子,替她掖好被子说,“姑娘莫要多想,好好歇一觉什么都忘了。”
陈英没有说话,拉起被子盖过头顶,闷闷嗯了声。
秋雁放下帐子,轻叹口气,便掩上房门出去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晌午一直睡到暮色四合。陈英醒来觉得口渴,掀开帐子下床去倒水,无意间,视线落在桌上那一摞书册上。
万籁俱寂,只有纱罩灯映出暖黄色的烛光,陈英盯着那摞书看了很久,直到黯淡的眼眸逐渐泛起亮光。她也不说话,拿起本拳法书就坐在灯下翻开,一页页认真看起来。
秋雁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这样一幕,烛光下小姑娘神情专注地看书,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
她私心里想,姑娘小小年纪寄人篱下,那些眼酸的丫鬟婆子又肆无忌惮乱嚼舌头,往后在侯府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外面人瞧着她是高攀撞大运,可又有谁晓得姑娘孤苦无依,受尽白眼。
好在有世子爷疼惜她,方才派平康过来又是送书,又是给院里上下训话,往后再有背后嚼主子是非的一律掌嘴。
秋雁也不打扰她,只在一旁默默做针线活,姑娘往后要认真习武,是该做几身轻便衣裳了。
春去秋来,一晃眼便过去五年。
时序三月,惠风和畅。玉湖堤上长柳抽芽,丝丝缕缕随风摇曳,像婀娜少女腰间系的绿丝绦,轻盈灵动。
“姑娘慢些,那东西又不会长脚,不用这么着急啊。”
秋雁刚掀开车帘,只见一叠浅绿裙摆如浪花翻过,再定眼一看,只瞧见个女子窈窕的背影。
那女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朝街边书画斋跑去。秋雁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又快步跟上。
见有人进来,书画斋的店伙计满脸堆笑迎上来,“姑娘稍等,您相中的那支湖笔还在,小的这就去给您取来。”
店伙计热络的嗓音一出,店内正挑画纸的青衫男子蓦地循声望去。
只见柜台前站着位水葱般清丽的姑娘,她下颌微抬,唇角带着笑正欣赏着墙上字画。
那姑娘穿一件旧月白如意纹夹袄,系一条柳芳绿丝罗裙,头上珠钗轻晃,看得出是刚进来的。但见她衣着素雅,却是柳眉杏眼,娇俏动人。虽只瞧见个侧影,那一弯梨涡含在唇边,露着温柔清婉,灵秀不俗。
那姑娘似是觉察到有人瞧她,眉眼一转,回望过来恰巧与男子目光相撞。她若无其事地对他笑了下,又把头转回去。
男子心头怦怦直跳,望着那倩影愣怔出神,忽而手掌一松,画纸无声飘落于地。
柜台前,少女拿起湖笔细细看着,那笔管是青玉质地,如苍山凝雾,给人清冷而又温润质感。黄棕色笔头饱满如笋尖,笔斗壁上刻着四片荷瓣,如含苞之势,很有蓬勃长盛寓意。
阴刻的竹节纹线条秀美,指腹下传来滑润触感,一边想象言昱安握笔的姿态,她会心一笑。
见她笑了,一旁的秋雁忍不住打趣她,“姑娘可仔细瞧了?这笔没长脚吧,奴婢可有说错?”
见陈英臊红了脸,秋雁也不再打趣,摸向腰侧正准备付银子。
忽然,她脸上笑容一收,慌慌张张摸向两边袖袋,脸色煞白看向陈英,“姑娘,钱袋好像丢了!”
陈英一惊。脑中不自觉浮现方才湖堤上一幕,她让秋雁施舍几个铜板给乞儿去买胡饼吃,后来俩人刚一转身,就跟个跛脚婆子迎面相撞……
攥紧手中湖笔,她有些不好意思看向店伙计,磕磕巴巴开口,“店家,今日能否赊……”
“姑娘莫开玩笑,小的方才瞧见您坐的马车,虽没挂上府邸徽记,但瞧那奢华气度便知不凡。姑娘若真没带银子,只管留个字据,告知府邸名姓,小的自愿跑腿上门去取银子。”
店伙计边说边笑着打量她,忽然脸上笑容一僵,眼睛直往少女素净的穿戴上来回瞧,脸色立时就有些不好看。
陈英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那店伙计平直的嘴角又下压了几分。
僵持半晌仍不见她开口,店伙计撇开眼,冷哼一声,径直将湖笔收入锦盒,吧嗒一声扣上盒盖,他语气凉凉,“姑娘还是回府上取了银子再来吧。”
陈英咬着唇,正为难之际,一叠画纸不轻不重落在柜台上。
她侧眸望去,就见一青衫男子正拂去衣袖上浮尘,一面对店伙计说,“这位姑娘的笔和我的画纸一起结账吧。”
说着他一偏头,便和陈英微诧的目光对上。
他从腰间取出钱袋颠了下,话音透着愉悦清亮,冲她笑道:“姑娘莫急,这点小事在下便可帮忙。”
压下心头的雀跃,陈英含蓄地弯了下唇,朝他盈盈一拜,“多谢公子。”
那边店伙计瞅了眼柜台上那叠纸,垂眸拨动几下算盘,头一抬,“一共十两五钱,今儿个您仗义疏财,便算您十两银子好了。”
男子脸上表情一下凝固住,陈英心里突然忐忑起来,嫩葱般的手指忍不住紧缩。
这支湖笔是用上好青玉所制,又是由名家精心雕刻。与其说是一支供书写用的毛笔,倒不如说是一件贵重奢侈之物。寻常人家自是不会买,倒是富贵人家一掷千金惯了,倒也不会在乎价钱几何。
可眼下情形,怕是真叫人家为难了。
见男子握紧钱袋一动不动,那店伙计又轻唤了声,“公子?”
男子回过神再看向陈英,不禁面露尴尬,欲言又止。
半晌后,那攥着钱袋的手终是缓缓垂下,他皱眉拱手,咬牙道,“在下囊中羞涩……实在抱歉,帮不了姑娘。”
“无妨,我改日再来便是,公子不必介怀。”陈英欠身回礼,暗暗压下心底的失落,朝他坦然一笑。
视线低垂,恰巧落于柜台上那支湖笔。睫羽轻颤几下,她默了会儿,转身朝门外走去。
尽管方才少女笑容娇媚,可眼中仍难掩失落。男子下颌紧绷,望着那远去的背影默了会儿方才离去。
回到武安侯府。
陈英翻出平日攒钱的木匣,又一遍遍细数碎银子,眉头越皱越紧。最后长叹一声,合上木匣趴在梳妆台上,小声嘟囔,“怎么办,还是不够……”
秋雁端着针线笸箩进来,看了陈英一眼。她红着脸低下头,语气很是愧疚说,“姑娘这下攒了半年的月钱全没了,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绣活还算可以,要不奴婢绣个花样,姑娘再动几针缝上荷包当做生辰礼,姑娘看可行?”
明日侯爷就要告祠堂,三日后是言昱安的生辰,要在府中举行冠礼。
往年言昱安的生辰礼她都送过糖画、彩陶娃娃、栗子糕,芙蓉饼……
尽管都是她当时觉得最好的东西,可现在回想起来,简直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直到去年她才晓得,送礼要投其所好,她看言昱安写得一手好字,便琢磨着要送他一管好笔。
可如今好不容易相中那支玉制湖笔,刚攒够的银子又弄丢了。
眼下除了绣荷包,实在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可若真让秋雁代她绣荷包,陈英又觉得亏心。虽说言昱安平日所用也是府中绣娘做的,可要是作为生辰礼假于他人之手,心意上总觉得不妥。
思忖了会儿,陈英起身接过秋雁怀中的笸箩,牵唇一笑,“世子哥哥的生辰礼,当然是我亲手绣才有诚意。”
语调清婉,声若莺歌。
支摘窗外,垂丝海棠多半未开,一簇簇粉嫩花苞在枝头静默低垂。陈英坐在窗边低着头,认真捻针穿线。明眸樱唇,日光照在她纤细的脖颈间,肌肤白皙莹润,清水出芙蓉也不过如此。
秋雁一时看呆住。犹记得她刚来侯府时还是个半大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脸蛋圆润,一双明澈的大眼睛,谁见了都心生欢喜。陈姨娘是她姑姑,容貌已是百里挑一,可英姑娘如今还未及笄,容貌已尤胜几分。
明年姑娘也要及笄了,单凭这副好相貌,也合该寻个好人家。虽说出身是低了些,但好在她从小讨老太太喜欢,到时候老太太为她寻个清正的读书人家做个正头娘子也是极好的。
秋雁走过去,凑近看了眼她手里的绣绷,陈英微扬起脸,眉眼弯弯,笑道:“原来绣荷包也没多难,你瞧,可还有哪里需要改的?”
看着那错杂的针脚,秋雁抿了抿唇,有些艰涩道:“改就不必了,不如再重新绣一个?”
“啊?”
陈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愣怔了半晌,又瞧见秋雁弯下腰,正在笸箩里翻着花样式,想是真的要叫她重新绣一个,她忍不住哀叹一声,小声嘀咕说:“这刺绣可比练武还要难……练武只出些汗,刺绣可是要扎手指……”
她想起之前姑姑教她女红时的场景,突然感觉浑身一颤,不自觉搓了搓手指头。
她看向秋雁,声音轻柔又动听,“我绣活儿一向不好,世子哥哥是晓得的,应该也不会笑话我吧。”
秋雁只是听着,从笸箩里取出个青竹纹式的绣样,又挑了几色丝线,也不搭话。
她自然是相信陈英的话。世子爷是侯府独子,从小也没个兄弟姊妹,性子原就孤僻清冷,可自打陈英搬进世子院,又是教她读书识字又是教她习武练功,两个半大孩子相处得亲如兄妹。
从前沉闷寡言的世子爷,也日渐变得明朗温厚。太医也说他身子骨越发康健,老太太和夫人待陈英也越发亲厚,陈姨娘瞧在眼里也是欢喜。
秋雁将重新绷好的绣绷子递给陈英,看她仍是一脸不情愿,伸手要接过她手里的针,“还是让奴婢来绣吧?”
抿了抿唇瓣,陈英摇摇头又垂眸认真捻线穿针。绣样上的青竹挺秀文雅,跟世子哥哥十分相称,想象着他佩戴上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她指尖蓦地轻颤了下,心潮浮动难以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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