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喉间发哽,几乎是克制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言昱安拾起书卷,不紧不慢的声线从书后传出,“我名下的一处私产,你暂且在这里住下。”
除此之外,便再无他话。
是了,他们之间该说的话,其实早就已经说清楚了。
可不知为何,陈英的心像是浸没在刺骨冰水中,每一个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绵密的刺痛。
“多谢……”
陈英抱着包袱,朝着正在看书的言昱安望了一眼,然后不再犹豫,一把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山川辽阔,天尽头夕阳余晖未散。
一望无际的农田上仿佛被洒上金粉,时而晚风吹过,满眼都是跳跃的金光,闪闪烁烁,让人瞬间就忘记愁绪,心生愉悦和向往。
陈英不由停下脚步。
她出神地望着眼前这座灯火可亲,炊烟袅绕的田庄,忽然有种置身梦境的熟悉感,刹那间,心底生出一种这世间本该如此安宁美好的错觉。
她抱着包袱,跨进了篱笆围起来的院门,远远地,就看到东边厢的窗户上映着火光。想来应该是庄户人家正在烧灶做饭,她深吸口气,空气中果然是稻米煮熟的香甜味。
怀揣着忐忑的心绪,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又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东边厢的灶房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因为是背对着院门,只能瞧出个大致身形,像是个三十来岁的农妇。
她腰间抵着个竹篾箩,从里头抓了把菜叶,撒到篱笆边的鸡舍里,很快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争先恐后地啄食起来。
因是背对着,她也并未发现有人进来,可当她喂完鸡,刚一转身,整个人就愣住了。
刹那间,陈英红着眼眶便直直冲了过去。
那妇人也以袖拭泪,见陈英扑过来要抱她,却是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
她先是捂着嘴嚎啕大哭了几声,然后指着陈英,恨声责骂起来,“你个死丫头,知不知道云州城有多危险?”
“瞒着我说走就走,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阿爹和阿兄若是还活着,他们也一定会来寻你的啊。何苦你非得跑这一趟?”
“倘若他们不来寻你,那便是希望你在京城能平安到老啊。这世道,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她边哭边说,又是气恨得咬牙切齿,像是要把心底积压的情绪统统宣泄出来。
陈英扑跪在她面前呜呜哭泣,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望见姑姑乌黑发髻的两鬓竟已见白霜,刹那间她心中满是自责与愧悔。
她膝行到陈姨娘身前,抱住她的腿,又是一阵呜呜大哭。
“对不起,姑姑……我知道错了。”
姑侄俩又搂在一起,纵声痛哭了一阵才慢慢止住了。
陈姨娘擦干眼泪,牵起陈英的手领她一同进屋。
一入屋中,一阵沁人的熏香扑鼻而来。陈英没有想到,这个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乡野田舍,里面竟是别有洞天,如此雅致,如此精美。
帘帏飘荡,纱幔相隔,便是里间卧榻上,也明显能看出铺的是绫罗锦缎。
她四处打量,视线从屋内陈设上逐一扫过。直到看到一扇绣着青竹样式的屏风,她才恍然想起,这屏风竟是跟姑姑住在武安侯府西院时的陈设一模一样,不仅如此,这里其他物件细看下竟也与在侯府西院时相差无几。
在陈英满腹疑惑中,陈姨娘也忙活起来,她打来一盆清水,拧了拧帕子,只当陈英还是孩童一样替她净面。
陈英顺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姑,您为何会一个人住在这里?”
陈姨娘瞟了眼她白净透红的清丽脸庞,微笑着说,“我不是一个人住,还有巧云陪我呢。前些日她娘托口信来,求我放她归家相看人家。想着那丫头年纪大了也是该操心婚事了,我也就允了。”
“好了,不提这些了。”她拿走陈英手中帕子,认真地盯向她,“你跟我说说,这么长时间,你和言昱安这一路上相处可都还好?”
见陈英发愣,怕她没听懂话中深意,陈姨娘索性直白地问道,“你和言昱安现在到底怎么回事?他可有向你承诺过什么?”
陈英红着脸摇了摇头,然后低下了头。
见她一副不愿多说的心虚模样,陈姨娘立马就明白几分,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皱起眉头,狠狠瞪了陈英一眼,开始数落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没心眼的,做事情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最后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陈英没应声,只是抿唇问道,“姑姑,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会在这里?”
陈姨娘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叹了口气说,“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被侯府赶出来的。”
“也不知是哪来的牛鼻子老道,非说侯爷道心难成,非得要亲近之人舍弃尊荣,入道观苦修己身来替侯爷代攒功德。”
“侯爷那人你是不知的,这些年他身子越发不中用了,就满心想着积功攒德,以求来世。”
“他身边的亲近之人,谁会甘愿为他入道观清修啊?也就只有我自告奋勇了。你是没瞧见,他望着我感激涕零的样子,哪里还有当年边关领兵时的雄姿飒爽,如今真是一点影子都不剩了。”
陈英闻言,不禁暗暗唏嘘。
她握住陈姨娘的手,宽慰说,“不论如何,姑姑能离开侯府就是好事啊。可姑姑为何出现在这里?这里也并非道观啊?”
陈姨娘瞥了她一眼,语气颇为忿忿道,“原本我以为是好事呢,哪晓得在道观才吃了半个月斋饭,忽然有一天道观就着了火,这天干物燥的,整个道观烧毁了大半,我就被侯府的人接到这里暂住,等着道观重新建好再回去。”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这里可比那山上的破道观舒服多了。侯府还按月送钱粮来,这月例比在侯府时还高呢,我不知道过得多逍遥。“
突然她话锋一转,特意瞪了陈英一眼说,”不过直到今日见到你,我才算明白究竟什么缘故!”
陈英心中一惊,忙睁大眼睛追问,“是何缘故?”
陈姨娘很是诧异地看她一眼,然后站起身说,“好了,今后你就老老实实在这儿住下,我还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呢,今后没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
见陈英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陈姨娘忽然紧张起来,她笑着打岔说,“你还没用饭吧?快跟我去灶房端菜去,今儿个我炖了条鱼,稻田里捉来的,很是肥美呢。”
说着,她便拉着陈英一同朝灶房走去。
暮色四合中,一架黑漆的马车正稳稳地驶进京城,马蹄踏在街市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哒哒声。
驾车的车夫正是平康,他看了看前方有些拥堵的街道,面色有些焦急。
他扭头冲着车厢内,低声絮叨,“主子爷,下回您可别再强撑了。这足腕扭伤若不及时医治,越来越严重不说,回去两三个月都怕是没法下地行走。”
马车中,传来言昱安平淡如常的声音,“区区小事,休要再提。”
“是,小的记下了。”平康低低应了一声,心里多少有些愤愤不平。
英姑娘也真是太莽撞了,当时那情形,就算是嘉敏公主发狂乱抽鞭子,旁边不也还有他么?哪里还用得着英姑娘,隔着那么远冲过来救人的?
平康赶着马车缓慢行驶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窃笑了起来,“主子爷,您不顾自己伤势,回京第一时间就送英姑娘去和陈姨娘团聚了。也不知英姑娘她,可有被您这番心意感动到?不再固执?答应从此跟了您?”
他笑容有些谄媚,马车中的言昱安自然是瞧不见,但是语气中的揶揄意味十分明显。
就在他以为马车中人不会答话时,言昱安自嘲般带着冷意地口吻说,“被心意所感动,不再固执?怕是见到陈姨娘,她出走的决心越发坚硬似铁。”
平康忽然哑了口,就在他怔怔错愕中,言昱安苦笑着,声音充满疲惫说,“也罢,乡野田舍总不会压坏她的脊梁……”
马车缓慢前行中,不一会儿,便有护卫骑马过来禀报,“大人,随行将士均已各自领命回到任上,赵家主仆二十余人也已被京城赵府来人接走,临走前还说过两日要登门向您致谢。”
一阵漫长静默中,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进武安侯府朱漆大门。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
陈英已经完全适应了田舍生活,夜里姑侄俩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田野间的蝉鸣和蛙叫声。
“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银钱,要不我们离开京城?”
见陈英没有出声,陈姨娘闭上双眼,又淡淡说道,“你是担心你阿爹和阿兄他们若是还活着,怕他们到来京城找不到你?”
一听这话,陈英心中酸涩,眼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即便是在云州已经查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可她只要没有亲眼见到,就总觉得他们都还好好活在这世间某个地方,只是余生彼此不复相见罢了。
她转过身,就像小时候一样,静静地倚在陈姨娘的肩窝里,搂住她的胳膊。就这般紧紧贴着姑姑,听着她沉缓的呼吸。
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心安过了。陈英心绪渐渐平静,很快就进入梦乡。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洪亮的公鸡打鸣声惊醒的。陈英睁开眼,下意识环视四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不多时,外面传来隐约说话声,“老太太说府中许久没有热闹了,便张罗着五月初五办端阳宴呢。”
“这不世子爷刚回京,又升任太常寺少卿,外头都还没来得及来到府上恭贺呢,世子爷又病了一阵子,眼下告假养病这才刚好。”
他病了?
陈英心口一紧,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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