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太子转动着板指,思索了片刻。窗外下起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良久,他叹息一声,吩咐随从:”把太子妃唤回来,莫要打扰路姑娘了。”

让楚庄主去夺棋谱,这样一台大戏,要是入局了岂不危险,要是错过了岂不可惜。

他正要把一堆朝事拿出来批,却听随从通报。

“殿下,外面来了个黑衣公子,说要为路姑娘说情。”

太子默了一瞬,挑起眉,笑了笑。”去了个戏子,倒来了个更有意思的。”

重重树影,松树微躬。

*

楚南恣似一阵肆无忌惮的风,直接闯进了路凝月的房间。只是他还未跨入门坎,一柄剑便伸到了眼前。这手法无比生疏,却是急切。楚南恣轻推一下,侧头看去。

露出了一个华贵少妇惊诧,转至耐人寻味的眼神。

“苏沅……水……”路凝月坐在床沿,猛烈地咳喇起来。苏沅手上的剑一抖便摔在地上,她连忙回头,斟满了一壶热水,递了过去。”阿月表姐,对不起,我一直没来看你……”路凝月按住了她的手,很烫,却是温和。”不怪你。”

楚南恣在门口磨了磨牙,终于沉默地换回了一脸轻盈。”我来了。”他把药粉取了出来,倒到热水中,递了回去。路凝月呆呆地看着这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只穿着件淡红中衣,眼角轻挑,不知想着甚么,却给她讨来了解药。

她突然就觉得很违和。

她沉默着,倒是苏沅惊道:”楚公子你,你果真还活着?”

路凝月仰头喝了药,脸色极淡,目光移向楚南恣的脸。

谁知楚南恣直接越过苏沅,走到她面前。”我以为小姑娘很有能耐,干耗也耗得过太子。”楚南恣朗声笑了出来:”没想到啊,玲裳山出的弟子能弱成这地步。”

路凝月飞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蹙了蹙眉。”我是不愿意出手。”苏沅多半是猜到了甚么,也抿着唇打量他:”说甚么呢,我家表姐一剑出手,包保你能接不过三招。”楚南恣的眸中燃起了一抹惊诧揶揄交集的笑。”这样啊?”

路凝月转着手中的杯子,温温一笑,没回答。

寻渊站在遥遥树下,寡言不语又不愿离去,却是始于那句”我以为姑娘很有能耐”。

因为楚大公子平日,是不屑于解释这些的。

清晨天还未亮,苏沅便巴巴地跑来了。她一身黑布长裙,外罩鹅黄的小短袄,拉着路凝月的肩膀。”表姐、表姐,你带我去六月堂行不行?”路凝月身子未好,连连咳嗽着坐了起来,挑了盏油灯。苏沅小巧的瓜子脸映入眼帘,央求的眼神可怜兮兮。

六月堂?

多久没想起那个地方了。

那年的杨柳依依,河畔里藏的夕阳。

路凝月怔忡,沉默了很久。苏沅突然听到房里另一个角落传来把漫不经心的声音:”她不会去的,六月堂那些人坏得很,太子妃也不要想了。”苏沅转过头去,嗔怒:”公子这回起死复生,相信朝上的人都挺想知道你的下落。”楚南恣闭了嘴,手肘枕着头,继续躺在软塌上。苏沅正要凑到路凝月的身边,楚南恣随手一扬,袖中不知飞出了甚么,一下子把油灯熄灭。

外面漆黑一片,路凝月的声音压得很低,无端多了一抹沉重。

“要进六月堂,得取进堂的信物。”她按住苏沅温热的手,微微一笑:”如果你想去,就与我一同回玲裳,我从阿姐那里给你讨来。”

“你要回玲裳?”苏沅急切地问,等了许久没回应,才疑惑地问。”你……你本来为何下来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金光镀亮了窗棂,同时燃亮了路凝月半边的侧脸。

她的眸子慢慢地瞥向了窗下,那个翘腿倚在软塌上,睡得正香的男子。他背对着她,就连发丝都亮得耀目。”我啊……”她轻笑:”也不是为了甚么。也就,看看这个他们口中十恶不赦的世界,然后好回去跟师叔说,其实没那般坏。”

风雨坏,景致不坏。人坏,心不坏。

苏沅理了理鹅黄的小羽袖子,似是懵懂。”哦。”她扁了扁唇,道:”可我今日若不走,那定要叫殿下抓着。那我们两月后在玲裳山足见吧。”

路凝月还未反应过来,那小小的鹅黄身影便翻过窗,无声无息地越过宅子的高墙。果然是熟能生巧。

正出神,那熟睡的男子在一声轻笑中开了口。

“究竟为何要下山啊?”

*

楚南恣依然记得,四年前,山上那个姑娘。月白色的长纱裙,发里编着飘逸的玉石珠串。她很干净,身上没有京城女子的脂粉味,只有浅浅的花香,和淡淡的笑颜。像月光,永远都那般淡然,可那一颦一笑,一羞一忧,偏偏全属真心实意。

没有丝毫的伪装。

再次重逢,她依然干净。

楚南恣欣赏着窗外那道金光,嘴角的笑意越发地深了起来。”算起来,小姑娘下山四年了吧?”

路凝月看他一眼,低声道:”楚南恣,你不用勉强。”楚南恣呆了呆。”呃?”路凝月抬眸,看着他红衣灼灼的背影:”我知道,你一辈子,最讨厌的便是欠人。我不怪你,你不用于心难安,以致一直护着我。”

楚南恣微愣。他回过头来,路凝月坐在塌上,长发里串了两朵小菊,垂在背后,一双杏眼微垂,长长的睫掩住了里面的东西。

他咂着这句话的意味,眼神有甚么在峰回路转。他慢慢地回过神来,自嘲一笑。”路凝月,我的确怕欠人。可我从来不怕欠你,你自个儿好得很。”他站了起来,路凝月反射性地往后便缩了一步。

楚南恣无奈地走到了厅堂中心。”我给你煎药。”

路凝月静了很久。”你想要棋谱是不是?”

楚南恣垂下的眸色微黯,终于轻轻喟叹一声。

路凝月心中微微一酸,既无奈,又赌定。”楚南恣,你是因为这个才来。”

楚南恣沉默一会,往火炉里狠狠地煽风。许久,才勾了勾唇:”是又怎样?认了你就会给我么?”

他总是这样,甚么都不愿提起,又甚么都想试探。

路凝月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

“我不管你为何想要棋谱,但我是无论如何都给不了你。”

楚南恣沉默下去,倚在茶几边。难闻的药香扑鼻而来,他煽了一会,打了个哈欠,扬了一脸的灰。那藤扇摇着着,如桃花般的眼轻轻抬睑。路凝月左手背轻托着下巴,一双眼认真地注视着他。悄无声息,温和无害,似一朵安静的睡莲。浅蓝长裙,环着轻纱。

楚南恣那双如落笔轻勾的眼尾露出了些许落寞。

山上那段时光,如她所说,心甘情愿,两不相欠。现在缠绕,却是有所图了。她把所有话都说绝,不想留任何一点余地。楚南恣摇头。

世间周旋不过棋盘上的一场战。

胜者要的不过黄金布帛,洒然而去。

哪有甚么余情未了?

药煎得浓了,药味刺鼻。他纯熟地掀了盖子,再拌匀,压倒草药。以往在京城为了夺权,曾在太医院蹲了两三月,把宫廷隐事堀了个七七八八,顺道学会这门手艺。不过,他耐不住性子,终以几下功夫,就把后宫弄得乌烟瘴气,让皇帝无暇插手,二皇子党羽长成。

只是他毕竟低估了陵北帝真正的能耐。

他就没见过一个昏庸的君主可以在妃嫔们集体一哭二闹时,还能威风凛凛地坐在朝上,周密而细致地将二皇子所有人脉废而不用。

代价如此大,他竟丝毫未有犹疑。

至此,朝中丧大半忠良,只有太子一人,力挽狂澜。

“大不了我再去闯一次你们玲裳,亲自问棋客去。”

路凝月听这话,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终只是弯起了唇角。本来淡泊成性,世间的纷扰,与她无甚关连。只有……一个他。

现在的她,该放下了吧?

看他人少年如风,早就把前尘往事撇了个干净。

她走下了房塌,接过他手上的圃扇。”你知道我师叔有多讨厌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唇边难得多了点笑意。楚南恣看着她,眸子里荡开了一抹揶揄:”说不定,棋客会对我网开一面,罚我打扫打扫了事。毕竟,那时少不知事,把你们玲裳弄得一片狼藉也不曾修复。”路凝月听了,微微出神,笑了。

“是啊,我长这般大,还是第一次见师叔气得拍桌骂人。”

她没留意,那少年在药庐后抬起的眸子,里头渗了多少难以言说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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