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推开刷了蓝漆的街门,台阶下那个小花池里的月季开得正喧。姥姥掀开印着喜鹊登梅的碎花门帘,露出收拾得窗明几净的里屋。水泥地扫得发亮,靠窗的书桌上台灯静静地立着,床上是新拆洗的被褥,窗台上放着一排红陶釉面盆全部种着仙人球,这些仙人球长得一样,只是大小不一,其中一盆仙人球已经含苞待放。

站在这个北方小院里,苏念安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干净的水泥地上,邻家厨房飘来蒜放入热油时的特有香味,还传来别家母亲唤孩子快来吃饭的声响——这些鲜活的日常,都在提醒她,那个有妈妈哼着《兰花草》、有公主裙和茉莉花香的扬州夏天,已经永远定格在了七岁。

她忽然明白,有些离别不是暂时,有些家再也回不去。这里,有姥爷打理月季的背影,有姥姥擀面条的身影,却再也不会有母亲从门后走出来,笑着唤她“安安”。

这个飘着瓜果清香和煤球气味的小院,从此成了她生命里新的起点。

暮色四合,八月的暑气却不减分毫,院子里那盏白炽灯周围飞舞着蛾子,玻璃窗上壁虎悄无声息地爬行。姥爷把那张有些褪漆的小方桌支在院子里,姥姥端上丝瓜炒鸡蛋和小米绿豆粥。

"这天儿闷得跟蒸笼似的。"说着,夹到苏念安碗里几片丝瓜,"妞儿,快尝尝这个丝瓜,咱家墙头上摘的,这么新鲜的在城里吃不上呢。"

姥爷从屋里搬出落地电扇,一遍把插头接上长长的接线板,一边说“吹着电扇就没有蚊子了”。

桌上的凉拌黄瓜还沁着井水的凉意,盛小米粥的瓷碗摸上去已不再烫手。姥姥轻声说:“给你碗里放了点冰糖,喝着清甜,解暑。你小时候,粥里不放糖还不肯喝呢。”

姥爷眉头微蹙:“小孩子吃糖多了对牙不好,下回别放了。咱这儿不兴这么惯着孩子。”

苏念安舀起一勺粥,就着黄瓜细细咽下:“这样吃就很好,不用放糖的。我年纪小不懂事,肯定给姥姥添麻烦了吧。”她没有任何波澜,其实甜粥是她们的日常。

饭毕,苏念安站起身,小手利落地收拾起碗筷:“姥姥,我帮您洗碗。”

姥姥却轻轻挡开她的手,接过那摞碗碟:“不用不用,这点活儿哪用得着你。你坐了一天火车,多休息一会吧。”

苏念安还欲坚持,姥姥已经端着碗筷利索地转身,水流声哗哗响起。姥姥用丝瓜瓤刷子开始刷洗锅碗。

姥爷把仙人球搬到餐桌上,花苞才微微张开,形如高脚酒杯。姥爷似自言自语,苏念安听不清楚,只听到“昙花一现”几个字。收拾完毕的姥姥也坐过来,摇着蒲扇给苏念安赶蚊子。

仙人球花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缓缓舒展着纯白的花瓣,在闷热的夜风中轻轻颤动,像夜色里突然绽放的星光。

苏念安凝视那洁白的花瓣,恍惚间像是看到母亲当年为她做的连衣裙摆的蕾丝。这仙人球不会是母亲留下的吧?苏念安心里想着。

邻居家传来女人大声训斥孩子的声音,夹杂着女孩的啜泣,和着树上的蝉鸣,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刺耳。

姥姥叹了口气:“天天打骂孩子,这女孩真是受罪。”

苏念安想起下午刚进院时,在邻居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孩子,把一条腿搭在一块青石上,一边搓一边甩,一看就是个伶俐的女孩子。

苏念安问:“不是亲生的吧?”同样是有后妈的孩子,她自然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

姥爷说:“这个女儿是抱养的,但是后来又有亲儿子,就不待见这女孩了。”

蝉鸣渐疏,苏念安的眼皮开始发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姥姥见状,忙放下蒲扇:"困了就去睡吧。"

姥姥早用艾草熏过蚊子,空气中还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新浆洗的床单透着肥皂的清香,枕头里装着新晒的秕谷,崭新的毛巾被还带着阳光的味道。

月光透过窗纱,照到那一排仙人球上。那朵白花在夜色中依然绽放,像是守护着她的小小卫兵。在这个陌生的北方夏夜里,苏念安渐渐沉入梦乡。这是她在姥姥家的第一夜,枕着月光与花香,带着几分忐忑,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安心。

天光未亮,远处传来第一声公鸡的打鸣,悠长得像把利刃划破了夜的沉寂。紧接着,整个村子的公鸡都跟着啼叫起来,此起彼伏。

苏念安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透过窗纱看见东方有红霞映照天空。她推开房门,晨风带着些许凉意。

院子里,姥爷正拿起一把镰刀,提着小荆条篮子。看到苏念安笑说:"怎么不多睡一会?吵醒你了吧?"

苏念安说:“我听见公鸡打鸣就醒来了。”

姥爷一边往外走一遍说:“你和姥姥在家。我去掰几个玉米,晌午煮了吃。”

厨房里,姥姥正在把一张擀得圆圆的饼翻面,饼皮渐渐泛起焦黄的斑点,葱花的香味混着面香在晨雾里格外诱人。姥姥拿了一个大瓷盘把饼盛进去,对苏念安说:你饿了就先吃吧。”

苏念安端过来摆在饭桌上,又端来三个凳子摆好,并没有吃饼。她走向窗前看这那盆仙人球,两朵花已经完全绽放,花瓣在微风里轻颤,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

苏念安忽然想起扬州家里阳台上的茉莉,妈妈会采摘新鲜的茉莉,加上几片雨前龙井和一勺蜂蜜,给父亲沏他最爱喝的茉莉花茶。茶香氤氲里,父亲会摸着她的头说:“还是你妈妈泡的茶最香。”那些温存的时光,如今想来竟遥远得如同前尘往事。

“妞儿,看啥呢?”姥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念安转身看到篮子里碧绿的玉米皮。姥姥端着刚出锅的葱油饼,“快来吃,饼凉了就不酥了。等会收拾那些玉米。”

苏念安走到桌边坐下,碗里金黄的蛋花裹着红润的番茄,翠绿的葱花浮在汤面上。她拿起葱油饼咬下去,饼皮的酥脆在齿间绽开,葱油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想起扬州的早点铺子——那里的阳春面很细,浇头很精致,却从没有这样豪迈的葱香,没有这样滚烫贴心的暖意。

有些记忆会像茉莉茶香般渐渐飘散,而有些日子,却会化作眼前这碗西红柿鸡蛋汤,这张葱油饼,用最朴实的温暖,悄悄熨帖了她漂泊的童年。

朝阳已越过东墙,把整个小院照得亮堂堂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丝瓜架下的光影细碎摇曳。姥爷一边剥着玉米外衣,一边和姥姥说着等下去县里转转。

这是苏念安在姥姥家的第一个清晨,在公鸡的啼鸣声中醒来,看着这个小院从沉睡中苏醒。昨夜的忐忑已被晨光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她早已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久到能听懂每一声鸡鸣里的乡音,能读懂每一缕炊烟里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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