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许晓隽努力寻找着措辞，却第一次直观感受到语言在现实面前的贫瘠无力。
“——黑洞。”凌昊替她说道，“如果说安宁巷是尧海市的黑色地带，那这里，就是黑暗中的黑暗......所有意志薄弱的人都被这个黑洞吸进去了，他们的意识被肆意攫取，彻底丧失了回到现实世界的本能。”
眼前十几平大小的区域内，层层叠叠摞着数不清的人类躯体，最下方的显然已经死去，从缝隙中伸出僵硬的四肢，中层的人满身血污，有的死有的伤，还活着的也已不能动弹，似乎不久前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械斗，而躺在这无数躯体最上方的，应是这场械斗的获胜者，他们脸上带着胜利品——黑色面罩，沉浸在远离安宁巷的某个虚幻而美好的场景里。
周勉沉默下来。凌昊的描述很抽象，但空气中比刚刚浓郁了数倍的腐臭味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他没有再细问什么。
就在这时，店内某个角落里，一个人影缓缓蠕动起来，他挣扎着爬起身，扯掉自己脸上的面罩，又从脚边几个人脸上拽下他们的面罩，看了几眼，扔在脚下，接着，摇摇晃晃地往外搜寻而来。
快到门口时，他猛地抬头，看到了店外站着的三人，僵硬着观察了片刻，走了出来。
凌昊将许晓隽和周勉拉到自己身后，死死盯着缓缓逼近、双眼通红、宛如恶鬼的男人。
突然，男人的目光越过凌昊，锁定在他身后，发出声嘶哑的询问：“周勉？”
周勉浑身一颤，迟疑地应道：“老樊？”
男人发出声短促的笑声：“是我！”
周勉不由自主向着声音的方向踏了几步，被凌昊伸出只胳膊挡住：“小心！”
这个举动似乎激怒了老樊，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的目光在凌昊和许晓隽的浑身上下来回打量着，倏然间，他凑近许晓隽，鼻子几乎贴到了她的头发，下一刻，他被凌昊猛地一把推开。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他踉跄着退了几步，先是嗤笑出声，后来逐渐大笑起来，最后，笑得东摇西晃，一屁股坐在了店门口的某个人身体上。
“周勉，你回来干嘛？”笑声停止后，男人擦着眼角问。
周勉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以前找你按摩的时候还不知道呢，原来你就是那七个英雄里的一个，多么勇敢多么不畏强权的七个人呐，跟我们这些一辈子烂在巷子里的人可不一样......”男人嘴里说着意味不明的话，眼中冒着促狭的光，那目光一点一点变得扭曲，变得森冷，变得憎恨。
“你不是已经走了么......你不是跟着这些干净体面的人去过新生活了么？你不是彻底跟我们这些垃圾分清界限了么？！你还回来干嘛？啊？！来看我们的笑话么？！！！”男人逐渐歇斯底里地嘶吼着。
周勉喉头蠕动着，迟迟说不出反驳的话，半晌，艰难地开口：“你......不管樊宝了么？”
老樊一愣，很快，发出声尖利的嘲笑声，身体朝后完全地仰躺下来，手搭在身下某个沉睡的人的脑袋上，浑浊的眼珠瞪着巷子狭窄而昏暗的天空，似乎刚刚的怒吼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呵......我能管谁？我谁也管不了，我也不想管了......老子只想活得轻松点......轻松点......”
“可是——”周勉往前跨了一步，似乎急切地想要劝说什么，但仅仅吐出两个字，便僵硬地停顿住，像是被什么锁住了喉咙，片刻后，他低头，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外快步走去。
*
从安宁巷回凌辰科技的路上，周勉异常地沉默。
通常坐车时，因为看不见，他从不关注窗外，但这次，他将车窗打开，让城市夜晚的凉风吹在他脸上——远离安宁巷的，干净、清爽的凉风——但他的表情称不上是享受，相反，沉得像一汪深潭。
跨上凌辰科技三楼，没出门的众人正围坐在沙发边吃着宵夜，见他们回来，陈阿抖打量了一番三人脸色，捏着串烤肉迎上来，揽住周勉的肩膀，将肉递到他鼻子下面。
“香不香？来！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小周周！”
闻了一晚上腐臭味，此刻的肉香让周勉脸色微微发白，许晓隽察觉到他的异样，向陈阿抖微微摇了摇头。
“啊......嗨！烧烤这么不健康的东西，不吃也罢！咱今儿早点儿睡，明早我陪你吃健康早餐！”
陈阿抖说着，收回了揽着他胳膊，但下一秒，便被周勉拉住，从他手中抽走肉串。
“陈阿抖，认识这么久，成天跟你斗嘴，倒还没跟你一起喝过酒呢。”周勉笑着说着，大口咬下几块肉。
陈阿抖眉头一挑，目光扫过凌昊和许晓隽，得意地一笑，拉着周勉到沙发边坐下，开了罐啤酒递到他手上：“喝酒还不容易？你要是想的话，以后咱常喝啊！”
周勉沉默地扬了扬嘴角，仰头连续不停地灌了大半瓶啤酒，接着，深呼吸一口，转过身体，摸索着抓住坐在另一侧的师弟的胳膊。
“师弟，如果有一颗健康的大脑做支撑，你能写出最强大的代码，是么？”
师弟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题问得一懵，呆楞地“啊？”了一声，接着，不知是不是在酒意作用下猛地点点头：“能啊！我有信心！”
“那么，我想做你的合作者。”周勉说。
师弟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许晓隽一声有些颤抖的话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我不同意！”
整个三楼安静下来，刚刚轻松惬意的夜宵氛围荡然无存，所有人看着站在周勉身后的许晓隽，和她已经微红的眼睛。
沉默中，周勉轻轻笑了起来：“许晓隽，你怎么老是不同意？但你知道的，你的不同意在我这儿不好使。我要做的事，我自己决定就好。”
陈阿抖茫然地看着两人：“你们在说什么？小周周，你要做什么决定？”
“我要和师弟合作，做一次伟大的人机交互实验。”周勉语调轻松地说。
“那是好事儿啊！许晓隽，你干嘛这副表情？”
“只不过，我需要像蓝心一样，放弃在现实世界的活动，让大脑彻底进入虚拟世界。”周勉快速补道。
陈阿抖手中的啤酒掉落在地，大张着嘴瞪着他，整个人呆滞住。
许晓隽深呼吸一口，眼泪从眼眶滑落，看着周勉固执不愿面对她的后脑勺，一字一句道：“从记忆苏醒后，我一个一个找回你们，但......何觅为了替我破局死了，王兰兰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远离家人，现在你也要舍弃自己的身体......我......我是不是太过自大了，我是不是不该去打扰你们每个人的生活，那样，至少你们可以在原本的轨迹上好好生活下去......”
沉默几秒后，周勉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许晓隽身前，伸手抱住了她，几乎同时，许晓隽的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你知道么，当听到师弟说，蓝心在现实世界已经无法获得高质量的生存状态时，我想，我何尝不是如此呢......十三年前从夏令营出来后，我和外婆在安宁巷相依为命，后来，外婆去世，我靠着一股倔强撑着自己活下来，真的很累很累......你刚刚说在原来的轨迹上生活，我觉得，那不是生活，那只是生存。”
他的手在许晓隽背上轻拍着，脸上露出微笑：“后来，你找过来，我虽然从没说出口过，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终于有伙伴了，终于可以不用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苟活着了......丢下一切跟你走出安宁巷的那个晚上，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一天，那天，我真的以为我可以从此摆脱那个地方了......”
周勉扶住许晓隽的肩膀，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让自己的脸直面着许晓隽的眼睛——那张总是用嬉笑掩盖情绪的脸上，此时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但是许晓隽，今晚回到安宁巷时，我无比真实地体会到，我永远没有办法脱离那个地方。我脑子里刻着小时候外婆带我在巷子里串门的画面，我闻到傍晚时家家户户门窗里飘出的饭香，我听到他们喊我‘小瞎子’时语气里的亲昵......那里是我的根，我做不到对他们置身事外......”
“我没想让你置身事外，或许......等我们找到更好的办法？或许不久后，我们就能找到他们在现实世界的基地呢？”许晓隽有些无措地说道。
周勉笑着摇摇头：“你说过的，我们不能站在原地等待。许晓隽，你心里明白，你只是想找个拖延的借口，你只是觉得你需要保护一个双目失明的弱者，但这不是你当初找我的初衷，也不是我愿意受到的对待。”
许晓隽紧绷的肩膀彻底塌下来，声音无法克制地颤抖：“我以为，至少你能一直陪着我......我以为，你会一直和我并肩同行......”
周勉抬起手，摸到她的脸，擦去布满整张脸的眼泪，轻声道：“我会的。还记得你奶奶和我外婆写下的我们俩一样的特质么？——爱。这段时间你做得很好，我感受到了被爱。往后的这段时间，你在现实世界继续守护你爱的人，我在虚拟世界守护我爱的人，我们还是一样的并肩同行，不是么？”
许晓隽不再说话，渐渐平复的颤抖显示她已经接受了周勉的决定。
安静中，陈阿抖突然发出声尖锐的质问：“所以呢？你们就这样决定了？！”
凌昊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但被一把挥开，他涨红着脸，直直瞪着周勉：“什么狗屁守护？怎么这世界每个人都要牺牲自己保护别人么？老子只想有个能一起喝酒的朋友，怎么了？不行么？！”
他喘着粗气，看了几秒周勉沉默的脸，猛地撞开凌昊的身体，冲进了卫生间，木门“砰”地被砸在门框上，发出声巨响。
见周勉叹着气微微低下头，凌昊轻声道：“他是真的把你当兄弟了......不过别担心，他这个人不记仇，过几天就自己想通了。”
周勉扯了扯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这时，师弟抬手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瓮声瓮气道：“周勉哥，你说吧，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帮你！”
沉吟片刻后，周勉说：“我想成为一块界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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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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