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周勉靠在卫生间外的墙上，敲了三下门，用格外柔和的语气扬声道：“陈阿抖，你还不出来么？你确定最后一天要隔着厕所门跟我道别么？我觉得以后回忆起来这不是一个美好的画面哦！”
卫生间里毫无回应，片刻后，响起了一阵带着情绪的马桶冲水声。
周勉叹了口气，慢慢走回沙发边。
从作出决定的那晚到现在，已经三天，这三天来，只要他一表现出想跟陈阿抖谈谈的意思，甚至只是靠近他几步，他便“哼”地一声扭头扎进卫生间，宛如一只憋了一肚子怨气的河豚。
师弟从电脑前抬起头，瞟了眼周勉低落的脸色，清了清嗓子，故意放大音量道：“周勉哥，我这儿进度拉满，很快就能搞定代码啦！一定不耽误咱们今晚的计划！”
说完，他眯眼看向卫生间，果然看到门被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从门缝后对他怒目而视。
师弟将脑袋缩回电脑屏幕后，颇为惆怅地对周勉说：“其实，我挺能理解陈总的，要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好朋友突然要撇开我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说不定会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整整一年。周勉哥，虽然在学术研究上我很乐于做这个尝试，但从情感上来说，我还是更舍不得你这个人，你......真的决定了么？”
周勉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道：“师弟，你知道我为什么拜托你，而不是凌昊来帮我这个忙么？”
师弟一愣：“难道不是因为我的技术更强？”
“......因为凌昊他是个恋爱脑！很难说他会不会屈服于许晓隽的淫威——虽然说这么想有点阴暗，但我想表达的是：师弟你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而且看上去未来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发展起来的趋势，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沉迷学术的单身技术宅气息，闻上去比凌昊可靠多了。”
师弟面容扭曲着，周勉几乎能闻到他天人交战之下脑袋上冒出的焦灼白烟，赶紧补道：“最最重要的是，你是个充满正义感的热血青年，我坚信，你肯定会坚守住我们两个共创的血肉与智慧的结晶，对不对？”
纠结与不舍的气息一扫而光，师弟头顶燃出热血青年的火光，重重点点头，慷慨激昂道：“嗯！我一定誓死守护我们的界碑！”
*
夜晚的凌辰科技三楼，一片静谧。
所有人聚集在周勉的房间里——除了某个还不肯从卫生间里出来的人。
周勉穿着一身睡衣躺在床上，宛如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即将沉入睡眠的夜晚。
陆寅在床边调试着生命维持装置，这三天里，他和他的团队对从黑市弄回来的面罩进行了极为细致的拆解，迅速反向研制出了让人无痛进入虚拟世界的方法，并将这种方法与生命维持系统相融合，为周勉量身定制出了一套更全面的装置。
“放心，就当脑子去度假，我们会照顾好你的身体。”陆寅边给周勉的胳膊扎上留置针，边温声道。
周勉微笑着点点头：“谢谢你，陆先生。”
许晓隽坐在床边，握着周勉的一只手——相较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她的脸色称得上平静，倒是周勉有些不习惯她这样平静的沉默，干咳一声，扬声问：“凌昊呢？”
“我在这儿。”凌昊在许晓隽身后应道。
“照顾好这丫头，她打小就一根筋，你一定要一直、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
“放心，我会的。”凌昊郑重应道。
这时，一旁的书桌上，专门被搬进来共同见证这一刻的意识模拟仪闪烁了两下，接着，仪器上方的扬声器里播放出悠扬的音乐，轻缓的笛声如泣如诉，一瞬间将离别的情绪渲染到极致。
师弟发出声带着哽咽的怪叫，连抽十几张纸巾将脸盖住，闷声道：“蓝心！我给你升级语音系统不是让你在这种时候来勾人眼泪的呜呜呜！”
笛声停住，一道清亮的人工智能女声说道：“抱歉，我本来是是想舒缓一下气氛的，看来起反作用了。不过朋友们，我们大可不必陷入悲伤，从我的个人经历来说，人的生命充满可能，我们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逢，期待那一天吧！”
周勉笑着道：“就是这个意思！师弟，陆先生，我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陆寅和师弟对视一眼，同时冲对方点点头，各自将手伸向生命维持装置的开关和代码启动的按键。
就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时刻，房间门被猛地撞开，一道壮硕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几乎是砸到了床边——陈阿抖从许晓隽手里夺过了周勉的拳头，重重跟自己的拳头捶在一起。
“你个没良心的，又TM想不告而别？！老子命怎么这么苦，这辈子摊上的朋友一个比一个更狗！”河豚肚子里的怨气喷薄而出。
周勉笑出了声，整个人变得松快起来，抽出手一拳捶在陈阿抖的胳膊上，朗声道：“等我回来，一起喝酒！”
陈阿抖不再扭捏，重重点头：“嗯！一定！”
终于，生命维持装置的开关打开，淡蓝色药剂顺着透明输液管注射进周勉的身体，与此同时，师弟敲下“确认”键，一行一行代码开始自动爬满整个电脑屏幕。
所有人静静等待了片刻后，代码停止延伸，最后一行文字缓缓出现，并定格在屏幕中央。
【程序执行完成，界碑已树立，持续警戒中。】
师弟深呼吸一口，抬起头，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眼中闪着泪道：“他一定会喜欢我为他设计的造型的。”
*
灰蓝色海面上，一轮巨大的圆月浮在海天交界处，银色月光洒满整片水域。
整幅画面圣洁得几乎脱离了现实，但海面拂来的微风、空气中飘荡的咸湿气息和沙沙作响的海浪声似乎又真切得让人无法质疑。
而另一边，白色沙滩上，各个角落里突然凭空冒出来的人影彻底撕破了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这是意识合并后整个虚拟世界的入口，从全球各个国家、各个城市、各个隐秘而灰暗的地带进入到虚拟世界的人们都首先汇聚于此。每一个刚进入的人脸上都会经历短暂的空白——一种从黑暗进入光明后剧烈刺激下的空白，接着，便带着由衷的喜悦彻底融入密集的人群当中。
他们在远离现实世界的这片海滨乐土上尽情享受着永不谢幕的狂欢，然后，有的逗留在原地，有的分散在通往各个方向的道路上。
纸醉金迷中，远处突然传来沉闷而巨大的轰鸣声，所有人停下动作，齐齐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那里的海面在月光下依然安静平和。
轰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人们脸上逐渐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有人开始捂住耳朵四散奔走，整片海滩转瞬间由狂欢转为骚乱。
轰鸣达到顶点时，什么东西从海面破水而出，由一个遥远的黑色小点迅速涨大，涨大了数十、数百、数千、数万倍，涨成一块巨大的立方体，从海面直戳天空，在圆月的照映下，向海滩投下一片巨大的长方形阴影。
“那是什么？”
“像是......一块石碑？”
“这里怎么会有石碑？首领从没跟我们说过！”
......
暴涨停止后，石碑顶端缓缓升起一方尖角，接着，尖角之上、虚空之中，一团灰色迷雾一点点汇聚成椭圆形，椭圆的正中间，迷雾缓缓打着转，又凝聚成一个纯黑色圆圈，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中，整个椭圆缓缓颤动，闭合成一条直线，接着，一只巨眼猝然睁开，黑色眼眸直直扫向大地。
海滩上，被巨眼扫视的人群爆发出尖叫和呼喊，他们无比恐慌，却又克制不住地抬头仰望悬在空中的那只眼睛。
巨眼扫视片刻，又缓缓眨动数次，纯黑的眼珠四周中逐渐晕出一圈柔和光晕，在这光晕笼罩下，它的眼神一点一点由审视转为柔和，甚至透出一丝悲悯。
“它......哭了？”
“不可能！它又不是人，怎么会哭？”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啊！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它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它为什么要盯着我们？”
一片嘈杂中，石碑巨大的碑体上像是投影般浮现出画面，随着画面一点一点变得清晰，人群目光被锁定，海滩逐渐陷入安静。
画面一帧一帧闪过，行动迟缓的老人、无人看管的孩子......灯光昏暗的小巷、低矮破旧的房屋......布满垃圾的街区、躺在地上的人群......
衣着干净的路人出现，朝被混乱和无序霸占的广场投下鄙夷的眼神，捂住口鼻快速穿过。
背着书包的儿童从陌生的面罩下认出熟悉的面孔，笑着跑过去，却怎么也摇不醒陷入昏睡的亲人，守在一旁面露无措。
一脸疲惫的女人冲进间破败房屋，在一地的躯体间暴躁地寻找着什么，终于徒劳地崩溃、哭泣。
尸体、残肢，昏睡、打斗，散落的垃圾、动物般失去廉耻的躯体......
灰暗的现实被放大，投射在这片最宁静祥和的海滨乐土之上。这原本是被海滩上的人抛在脑后的现实，此刻却**裸地递到他们面前。
人群之中，越来越多的人从画面中认出自己熟悉的场景和面孔，他们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或沉默不语，或开始哭泣。低沉情绪四散蔓延开来，不知从哪一刻起，有人摇着头，消失在原地，留下半空中一个维持数秒的半透明代码——那是退出虚拟世界的标记。
这一刻，宛如沸水中被注入了一股延绵不绝的冷泉，持续了不知多久的狂欢终于有了趋于冷静的迹象。
*
远离海边的一排棕榈树下，一排人影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石碑和那只巨眼。
“真美啊......我可以每天都带面罩进来一次么？”师弟问。
“不可以。今天进来已经十分冒险了，你以为他们的数据安全团队是吃素的么？”凌昊说。
师弟惋惜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让小周周说话？做一个哑巴界碑多无聊？”陈阿抖问。
“周勉哥说，人类通常只敬畏遥不可及的事物，一旦可以交流，便会失去神秘感。作为一块界碑，他只需要震慑和警示就好。”
陈阿抖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承认：“听上去有点道理。”
“好了，我们该走了。”凌昊说。
师弟和陈阿抖跟着他转身，朝远离海滨的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在原地留下两串代码，消失不见。
而许晓隽，仍沉默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那只眼睛，在某个瞬间，她确信自己的目光与界碑之眼遥远地对视了一瞬。
“晓隽？”凌昊在身后催促。
她最后看了眼那只眼睛，冲他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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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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