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姐,”裴行之的声音放得极缓,方才那股迫人的压力悄然敛去,只余下一种清泠的温和,像初春刚破冰的溪流,“此间事了,想必也乏了。”他朝门外那依旧绵密如织的雨幕看了一眼,“可愿同去用碗热羹?驱驱湿寒。”
虞听晚的心,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像一面沉寂许久的鼓,被突如其来的鼓槌重重擂响。那剧烈的震动感从心口蔓延开,震得她指尖都微微发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在骤然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不合时宜的悸动,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账本边缘那个被指甲掐出的深痕上,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有劳裴公子。”
裴行之颔首,转身,重新撑开那把油纸伞。伞面是素净的竹青色,在门外灰暗雨景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清润。
他率先一步踏入雨帘。虞听晚紧随其后。雨水被风裹挟着,斜斜地扑向檐下。就在她迈步的瞬间,头顶那片竹青色的天空,悄无声息地、稳稳地向她这边倾斜过来一大片。冰凉的雨丝立刻被隔绝在外,只有细密的雨点敲打伞面的沙沙声,在两人之间构筑起一个奇异的、带着湿漉水汽的宁静空间。
伞外的世界喧嚣混沌,伞下却骤然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虞听晚的肩臂几乎要碰到他撑伞的臂膀。行走间,她宽大的月白素绸衣袖,随着步伐的轻微摆动,不经意地、轻轻地拂过他苍青圆袍的袖缘。那衣料相触的刹那,极其短暂,细微得如同蝶翼掠过水面。
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却如同投入热油的星火,轰然炸开。那暖意并非来自伞外冰冷的雨,而是从衣袖摩擦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接触面,瞬间点燃,沿着她的手臂肌肤,一路燎原,直冲脸颊耳根。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上腾起的热度,比盛夏午后的骄阳还要滚烫。这突如其来的灼热感让她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一点距离。脚步刚有细微的偏移,头顶那片稳稳倾斜的竹青色,立刻如影随形地再次笼罩过来,将她牢牢护住,不留半分缝隙。那无声的坚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她不敢再动,只能微微侧过脸,目光落在身侧。裴行之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线条在雨伞阴影和远处微弱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清晰冷峻。下颌的线条绷紧,喉结似乎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雨水沿着伞骨汇聚,在他肩头圆袍的云雷纹上滚落,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水痕。他撑伞的手臂,隔着衣料,传递出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着。雨声沙沙,敲打着伞面,敲打着街边屋檐,敲打着青石板路,也敲打着两颗骤然失序的心跳。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回响,一轻一重,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又被雨声吞没。
转过街角,那家小小的馄饨铺子就在眼前。昏黄的油灯光晕透过蒙着水汽的窗棂纸,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团模糊而温暖的光影,像在冰冷的雨夜里点起一簇小小的、诱人的篝火。蒸腾的热气混杂着浓郁的骨汤香气,丝丝缕缕,顽强地穿透雨幕,钻进鼻腔。
铺子很小,只摆着两三张简陋的方桌。裴行之收了伞,立在铺子狭窄的屋檐下,伞尖的水滴迅速在脚边聚成一小滩。他侧身,示意虞听晚先进。动作间,那苍青色的袍袖又一次极其自然地拂过她的袖缘,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裹挟着他身上清冽的雨气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角冷香。
虞听晚只觉得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意又轰然上涌,耳根烫得厉害。她飞快地低下头,像要躲避什么,匆匆走进铺子,在一张靠里、避风的小桌旁坐下。木凳冰凉,激得她微微一颤。
裴行之温柔俯身问道:“冷?”
他的身影罩了下来,似乎是包裹了她一般,虞听晚一怔,脸红得不得了,连忙答道;“不冷。”
“那好!”裴行之转身就去与店家说:“麻烦店家,两碗清汤馄饨。”
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汤色清亮,浮着翠绿的葱花和几滴晶亮的香油。雪白的馄饨皮薄得近乎透明,隐隐透出里面粉嫩的肉馅,在滚烫的汤里沉浮。
裴行之在她对面落座。他并未立刻动筷,只是拿起桌上粗糙的竹筷,用指腹轻轻抹了抹筷尖可能存在的毛刺,动作细致而自然。然后,他伸手,稳稳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滚烫的馄饨。
虞听晚正低着头,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纠缠不清的白雾,努力平复着心绪。忽然,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端着一碗同样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稳稳地放在了她面前。而她自己那碗,被那只手轻轻移开,换到了他那边。
她愕然抬眼。
“这碗靠炉灶近,烫些。”裴行之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同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他的目光并未与她对视,只是落在换过来的那碗馄饨上,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不过是拂去衣袖上一点微尘般自然。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低垂的侧脸轮廓,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虞听晚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碗被换过来的馄饨。碗沿依旧烫手,白雾依旧蒸腾。可心底那点猝然被点着的火星,却因为这无声的、细微的照拂,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蓬”地一下,燃得更旺了。一股暖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冲垮了所有强装的镇定。那暖流来势汹汹,带着酸涩的甜意,直冲上眼眶,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她慌忙低下头,几乎把整张脸埋进那氤氲的热气里。白茫茫的水雾温柔地包裹上来,湿润了她微微发烫的眼睫。她伸出微颤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住那粗瓷碗壁。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熨帖到心尖。
碗里的汤很烫,隔着粗瓷传递着灼人的温度。
可她知道,真正滚烫的,不是这碗汤。
是心口那团被点燃的、陌生而汹涌的火焰。它无声地燃烧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在狭小铺子昏黄的灯光下,在两人之间这方寸的沉默里,疯长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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