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题目。那并非生僻刁钻之题,却恰恰需要深厚的积淀与精妙的思辨。陈公那“破题务求精准,立意须得高远”、“如掘井,深则泉涌”的教诲,如同洪钟大吕在心底响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极淡却无比自信,在他唇边悄然漾开。
他没有急于落笔,而是闭目凝神片刻。脑海中,浩瀚的经史典籍、前贤奏议、时政要闻,如同星河般璀璨流转。虞府书斋里,陈公睿智的指点、虞听晚清越的提点声、那些共同研读的日夜、那些在墨香与茶烟中碰撞出的思想火花……都化作了最坚实的基石。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澄澈明净,再无半分犹疑。
提笔,蘸墨。笔锋饱满,悬腕沉稳。那第一笔落下,竟带着金石之声!破题之句,如开山利斧,直指要害,精准无比地劈开了题面的重重迷障,瞬间奠定了整篇文章高屋建瓴的格局。紧接着,立意拔地而起,如孤峰耸峙,气象万千,直指社稷民生之根本。
他运笔如飞,却又字字千钧。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皆切中肯綮;论证层层推进,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如铁桶;剖析时弊,鞭辟入里,直指核心,却又饱含忧国忧民之赤忱。笔走龙蛇间,雄健的力道透过纸背,力透三分的不仅是墨迹,更是那喷薄欲出的胸中丘壑与济世安邦的宏愿!
腹稿早已在胸中锤炼得滚瓜烂熟,此刻倾泻而出,如江河奔涌,一泻千里,却又收放自如,章法井然。写到精妙处,他眉宇间神采飞扬,眼中光华流转,仿佛天地间的至理尽在掌握;偶遇艰深处,也不过是略一沉吟,旋即眉头舒展,笔下自有柳暗花明之妙解。
日影在号板前悄然移动,从清冷的晨光到午后的暖阳,再到黄昏的薄暮。送来的简单饭食早已冷透,他却浑然不觉,只在中场短暂歇息时,就着冷水啃了几口干粮,目光却依旧不离卷稿。当最后一笔稳稳落下,力透纸背的收束如同画龙点睛,整篇文章瞬间焕发出圆满的光彩。他轻轻搁下笔,长长舒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平稳,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满足与释然。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时分,伴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声,缓缓开启。如同打开了禁锢已久的闸门,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各种复杂的气息——墨臭、汗味、焦灼、释然、狂喜与绝望——从中奔涌而出。等候在辕门外的家眷仆从们立刻骚动起来,伸长脖子,呼唤声、哭笑声、询问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
虞家的马车停在老槐树下,虞叶麟背着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他表面沉稳,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不断摩挲着拇指上玉扳指的动作,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陈公那“必是魁首之姿”的断言犹在耳边,但考场如战场,瞬息万变,不到揭榜那一刻,谁也不敢断言万全。
虞听晚则全然顾不上仪态,她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马车窗棂,一双清澈的眸子因紧张和期待而睁得极大,急切地扫过每一个走出的青衫身影。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泛白。这三日的等待,每一刻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她脑中反复回放着裴行之临入考场时那沉静却坚定的眼神,还有那句低沉的“等我回来”。
“出来了!是裴公子!” 侍立在车旁的秋月眼尖,惊喜地低呼一声。
虞听晚的心猛地一跳,顺着丫鬟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裴行之背着简单的考篮,随着人流缓缓步出辕门。他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显得有些褶皱,面容带着连考三日后的明显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也有些干裂。然而,当他抬眸望来,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被清水洗过的寒星,闪烁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隐约的自信光芒。他的身姿依旧挺拔,步履虽缓却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胸中自有乾坤。
“行之!” 虞叶麟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期待。
裴行之闻声,目光精准地捕捉到马车窗边那抹熟悉的身影,以及大步走来的虞叶麟。他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明朗而温暖的笑容,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笑容驱散了几分,也驱散了虞听晚心中最后一丝阴霾。他加快脚步,穿过人群。
“伯父!” 裴行之走到近前,对着虞叶麟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有力。
虞叶麟一把扶住他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仿佛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好孩子!好孩子!快别多礼!可算出来了!看你这脸色,定是耗费了无数心血!” 他眼中满是心疼,语气却带着强烈的自豪感,“如何?身子可还撑得住?里面的吃食定然粗劣,快随我回府,好生歇息,酒菜早已备下!”
裴行之心中暖流涌动,这份来自未来岳丈的关怀与信任,让他倍感熨帖。他温声道:“劳伯父挂心,行之无碍。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已由丫鬟扶着下了马车,正快步走来的虞听晚,眼中情意流转,“只是有些想念家中饭菜了。”
此时,虞听晚已走到他面前。她仰着头,秋水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关切和如释重负的喜悦。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轻唤:“行之……” 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他疲惫的脸颊,却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羞涩地停住,只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裴行之看着她微红的眼眶和强忍泪意的模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而有些颤抖的手,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道:“听晚,我出来了。一切……都好。” 那“都好”二字,蕴含了太多未尽之意,是对自己发挥的笃定,也是对她连日担忧的抚慰。
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坚定,瞬间驱散了虞听晚指尖的冰凉。她感受着他掌心因握笔而生的薄茧,听着他低沉的保证,连日来的焦虑和忧惧终于彻底烟消云散。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唇角扬起一个如雨后初霁般明媚纯净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嗯!”
虞叶麟在一旁看着这对小儿女情意绵绵、无声胜有声的互动,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好笑,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咳!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回府再说!行之定是饿坏了,也累坏了!快上车!” 他亲自撩开车帘,催促着。
裴行之这才松开虞听晚的手,但在上车时,却极其自然地在她手肘处虚扶了一下。
虞听晚脸颊微红,低头快速钻进了马车。
马车启动,辚辚驶离了依旧喧嚣的贡院大门。车内,虞叶麟开始细问考场内的情形,裴行之一一从容作答,语气平静,但眉宇间那份成竹在胸的沉稳气度,让虞叶麟心中大定,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
虞听晚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却始终温柔地流连在裴行之脸上。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一个温热的、用软布包裹好的小暖炉,轻轻塞到他微凉的手中。裴行之低头看着手中那小巧的暖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再抬眼看向她温柔含笑的眼眸,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所有的疲惫仿佛都被这无声的体贴驱散了,只剩下满心的安宁与甜蜜。他握紧了暖炉,也握紧了这份独属于他的、考场之外最珍贵的慰藉。
车窗外,秋日的晚霞将天空染成瑰丽的锦缎。马车载着卸下重担的举子、满怀欣慰的岳父虞叶麟和满心甜蜜的虞听晚,平稳地驶向虞府温暖的灯火。贡院的森严与考场的硝烟已成为身后的背景,而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短暂的休憩,以及不久之后那必将到来的、属于裴行之的辉煌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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