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二十二年春，洛阳白府
卯时，清莲阁，一个小丫鬟端着水盆，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透过雕花木窗，悄悄漫进闺阁。
她轻手轻脚地放下铜盆，屏住呼吸，指尖微颤着撩开烟罗纱帐的一角，向里窥探。
帐中之人依然好梦正酣，双眸轻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弯柔软的弧影。
她心下稍安，这才将两侧的纱帐用金钩轻轻拢起，自己则顺势半跪在踏脚上，微微倾身，凝神细看。
真是百看不腻，自家小姐的睡颜真是美极了！这肌肤细腻如新雪，唇瓣天然噙着一抹浅红，几缕青丝散在枕畔，更添几分娇慵之态。
她看得几乎痴了，目光里交织着纯粹的惊叹，仿佛在观摩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声响便会扰了这静谧的美好。
白家二小姐白莲甫一睁眼，便对上一张圆嘟嘟、白生生的面团子脸，还顶着一对双鬟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她那点起床气都被吓得烟消云散了，只得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唤道：“翠——竹——花！你又在搞什么名堂！”
方才还在痴痴端详着白莲的丫鬟闻言，“扑通”一声径直跪下。
她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声音颤得像是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几乎气若游丝的回道：“小姐，奴婢进府前叫翠花，进府后您嫌这名难听，又赐名翠竹……但您，您能不能别再把这两个拼在一起叫了……”
说罢，她嘴角一撇，像是彻底放弃了什么似的，绝望地把头垂了下去。
听那头半晌没再有动静，翠竹又怯怯抬眸望去——只见床上那团锦花被面微微起伏，如一座无声颤动的小山丘。
翠竹面染愁容，轻轻推了推那团锦被，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小姐，您就别笑了……每回听到奴婢原来的名字总要笑上一场。爹娘给取的名，奴婢也做不得主……”说着，那坨白面团子似的脸又轻轻撅起了嘴。
白莲望着面前这张圆润可爱宛若人偶“阿福”般的脸，强压下唇角，缓缓掀开锦被坐起身来。
她眸光微转，故意将声线放得轻淡： “你既吓着了我，还不许我笑一笑？若下次再这样，我可要在子缘跟前也唤你翠竹花了。”
她稍作停顿，突然想起什么又继续道：“你姐姐即唤作青梅，那你干脆叫竹马吧。”
翠竹一听到“子缘”的名字，正待露出神往之色，却被“竹马”二字惊得回过神来，急忙道： “小姐万万不可！那竹马是马房小厮的名，姐姐最不喜欢他了，这可比唤奴婢翠竹花更难为情了！” 她一双眼睛睁得溜圆，那模样很是惹人怜爱，让白莲又开心了许久。
-
白莲今年刚及笄，此前不幸染上一场大病，醒来后竟记忆全无，连自己身在何处、姓甚名谁都茫然不知。
父亲宽慰她，道是连日高烧损伤了神思，能保住性命已属万幸，失忆之事只得慢慢调养。
于是，白莲养病期间的重中之重，便是竭力听讲知识，好恢复些记忆。
起初，在她病榻旁随侍的一直是丫鬟青梅。
青梅性子沉静、不苟言笑，办事极是认真妥帖。为助小姐恢复记忆，她日日手持书卷，将当朝历史、民风民俗、文章典章，乃至帝王将相传记和白氏一族的族谱——整整可以装满一马车的典籍——逐一念给白莲听。
还读得一丝不苟，字句清晰，从不间断，也并不在意床上的人是否真的听进了心里去。
后来，白府大老爷白墨渊也发现青梅似乎有点过于严肃了，便让王管家再挑名活泼些的侍女一同伺候小姐，
王管家就挑来了青梅的妹妹，他眼中十分“活泼”的翠竹。
自打翠竹与白莲初次照面起，白莲心中便隐隐浮起一丝疑惑。
那丫鬟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炽热专注，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病后恍惚所致。
可一连数日，她愈发察觉到那目光如影随形......甚至偶尔还能看到目光之下的唇角微微泛起的水光......
虽说被人仰慕并非坏事，可这般日复一日，毫不掩饰的灼灼注视，实在令白莲有些无所适从。
无奈之下，她只得全神贯注地埋首于青梅的诵读声中。
谁知不过数旬，她竟已将青梅所授悉数记下，非但那些经史文集、民俗朝纲不在话下，就连一些生僻地名的由来、宫廷秘闻、民间轶事等杂谈趣闻，她也一一熟稔于心。
如此一来，白莲不仅顺利补回了遗忘的往事，更意外通晓了许多旁人闻所未闻的冷僻知识，其广博的程度，怕是连宫中的太傅也未必能及了。
青梅见小姐已无新内容可学，自觉任务圆满完成，便向白老爷回禀。
白墨渊大喜，将稳重可靠的青梅调至大夫人房中伺候，算是擢升。
不过他心底仍觉得，女儿能如此迅速恢复，多半还是因翠竹那“活泼贴心”的陪伴。
于是，白莲只得继续承受这位“头号仰慕者”毫不松懈的热情......
直到某日，她偶然瞧见翠竹竟以同样晶亮专注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她大哥白子缘的身影，她心头那块石头才终于落地。
原来，这丫头不过是单纯喜爱欣赏美好人物罢了。
-
这一日清晨，白莲自睡梦中醒来，只觉得脸上痒痒的。
她起身望向不远处的衔花镜，竟见镜中人唇染胭脂、颊施薄粉，俨然是一副精心妆点过的模样！
她蓦地转头，又见翠竹手中还捏着胭脂笔，站在床边一脸跃跃欲试，眼神闪亮异常。
白莲一时哭笑不得，只得起身走近妆镜，仔细端详起来。
这一看，倒叫她微微怔住——妆容竟是出人意料地精致。唇色娇而不艳，脂粉薄匀似天然好气色，更妙的是眉间那一枚红莲状花钿，宛若盛开在她眉心的红痣之上，正合她心意。
到底是女儿家，白莲先前那点愠意顷刻便散去了。她眼底漾开笑意，转身拉住翠竹追问，这般出色的妆术是从哪里学的。
翠竹红着脸答道，因自幼便爱观察美人，久而久之，便将那些她认为真正配得上美人的梳妆技巧一一默记于心。只是她眼界颇高，寻常人激不起她动手的兴致，直至见到小姐……
这一番话既真挚又伶俐，白莲听得身心舒畅。她再度望向镜中明媚娇艳的自己，不禁莞尔。
至此，白莲开始习惯每天让翠竹为自己梳妆，有时甚至还会丢给她几匹绫罗绸缎随她“折腾”。
起初，白莲不过是存着几分打赏的心思，见翠竹喜爱珠钗罗裙，便随手赏些料子给她玩玩，权当哄她开心。谁知这一玩，竟真让翠竹玩出了名堂。
经翠竹巧手打理的行头，每每都让白莲在官家小姐们的聚会中占足了风头。
或是一件精巧别致的绣花压襟上衣，或是一袭剪裁合身的云锦长裙，抑或是鬓间一支不落俗套的掐丝发簪。总能衬得她别具风致，叫人移不开眼。
那些闺秀们纷纷猜测，白家究竟是请来了哪位老师傅，尽是这般好手艺，偏又打听不出来。
于是只得悄悄模仿白莲的穿搭，却终究无人能穿出她那般灵秀飘逸的气韵。
久而久之，白莲便悄然成了洛阳城中闺女们的穿衣风向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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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白莲陪同母亲长孙娆儿前往城外的传音寺进香祈福。
出行之前，翠竹照例激动万分地为她精心装扮。
白莲梳起雅致的盘桓髻，身着素白敞领对襟莲纹大袖明衣，下配霓裳月色长裙，翠竹左看右看，自觉大功告成，白莲方才“获准”出府。
轿至山门，白莲俯身而出。
只见她抬首敛容，于寺前悄然伫立，微风中，她衣袂轻扬，清丽如美玉。
此时周遭一时寂然，前来敬香的百姓们皆是屏息凝神的看向她。
人群中忽传来一小儿的惊呼声：“娘亲快看！传音寺前有仙女下凡啦！”
白莲闻声回眸，莞尔一笑，宛若百花绽放，清辉乍泄，顷刻间醉倒一片人心。
自此，她惊为天人的美貌便在民间传扬开来。
洛阳城的街头巷尾，无人不津津乐道：“白府有女，传音寺前一回眸，风华尽染，恍若谪仙临世，堪称当今第一绝色。”
岁月流转，次年春暖花开之时，当朝宰相千金白莲，便带着这倾动天下的美誉，迎来了她十七岁的第一个春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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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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