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风带着凉意,云潋紧了紧衣襟,沿着后墙夹道快步往前院花园的侧门走。这条路能绕开偏院走廊,避开观棋等人。
刚拐过月洞门,却远远看见云礼正与几个世家子弟站在亭中说笑,锦衣华服,意气风发。
当真是冤家路窄。
云潋低下头想绕道而行,却被眼尖的云礼瞥见。
“哟,这不是我们云府二公子么?”云礼今年已十三岁,身量拔高不少,嗓音处在变声期,带着些沙哑的讥诮,“这大晌午的,是要去哪儿?”
“我……我去书局买纸墨。”云潋稳住心神,把事先想好的说辞说出。
此时,亭子里几个少年都好奇的朝这边看。
“买纸墨绕到前院来?”云礼踱步逼近,上下打量,“做样子给祖父瞧呢?真买东西,让下人去便是。”
他忽地凑近,气息喷在云潋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小贱种,跟我装?说,是不是又想溜出去野?”
云潋心头一跳,小手在袖中攥紧,强作镇定:“兄长说笑了,今天本就是沐休日。”
云礼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哦?去吧去吧,早些回来。”说罢还故作亲昵地在那小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回了亭子。
云潋一愣,立刻明白,这兄友弟恭是做给旁人看的。可肩膀被拍的刹那,他还是浑身一僵,像被冰冷的蛇信舔过,胃里泛起一阵难受。
他不敢久留,低着头快步出了侧门往城南去。未曾看见,身后亭中,云礼对身旁下人使了个眼色。
…
城西到城南将近五里,云潋心里着急,一路小跑。上次与司徒明渊约的是未时,眼看时辰将近,他拐过几条街巷,周遭渐僻,人车稀落。
忽然想起还欠道长几两银子的购书钱,又思忖该买什么谢礼。正边走边想,后颈却猛地一痛!
眼前骤然漆黑,口鼻被粗糙的麻布死死捂住。他奋力挣扎,却被人牢牢按住。
“先别打死。”一个压着嗓门的熟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卖到牙行…舌头拔了,手也剁了。”
“是!”
紧接着,后脑炸开更猛烈的钝痛。“哥……”云潋意识到什么,齿缝间只艰难溢出一丝气音,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
再醒转时,云潋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后脑和后颈都火辣辣地疼,身上更像散了架。
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这是间布置简朴却洁净的屋子,窗明几净,案上香炉青烟袅袅。
门“吱呀”一声开了。
逆光里,一道素白身影走了进来。云潋心头一紧,待那人走近,才看清面容。
“…先生?”
“阿潋,是我。”
——竟是司徒明渊。只是今日未穿道袍,一身寻常文士打扮,更显俊雅。
“道……道长?”云潋哑着嗓子唤道。
司徒明渊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我……这是在哪?那些人……”
“那些人被贫道打跑了。”司徒明渊语气平静,“未时你没来,我便去约定处附近寻。恰好在码头看见有人把你往竹笼里扔,就救下了。”
他顿了顿,又站起身,仔细看了看云潋的后脑勺,“还好,只是鼓了包,无大碍。你身上都是皮外伤,未伤及根本。”
说着从怀中取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些药膏:“转过去,替你上药。”
云潋依言转身。司徒明渊一手托住他,小心帮他趴好,将衣衫褪到腰际。
药膏在那稚嫩的背脊上抹开,温热的手掌在伤处轻轻揉按。
云潋伏在枕上,听着身后均匀的呼吸声,忽然问:“道长为何去码头附近寻我?”
上药的手顿了顿。
“未时你没来,我担心你忘了路,或是遇到麻烦。”司徒明渊声音温和,“看来,是你我命里有缘。”
云潋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却莫名安心。他闭上眼,任由那温热指尖在伤处涂抹,又问:“这儿是道长的家吗?”
“算是吧。”司徒明渊替他拉好衣衫,“城南柳泉巷,刚赁下的宅子。平日清净,适合养伤,也适合——”他顿了顿,“习武。”
“习武?”云潋转过身,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可我不会。先生曾说,学杀人不如救人,救人不如育人。天下愚人多如蝼蚁,生生不息杀不尽,但学问可以传承,启心明志,习武只能止戈一时。”
司徒明渊闻言轻笑:“你家先生是个大话精。他是不是还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云潋点头:“难道不对吗?”
“对,也不对。”司徒明渊在床边坐下,目光温和,“渔猎需有傍身之技,学问需有护道之力。若连自身都护不住,谈何授人以渔?”他顿了顿,“今日遇袭时,为何不喊?”
“来不及。”云潋垂下眼,“他们从背后下手,我没反应过来。”
“所以更要学,不过得等你伤好。”司徒明渊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笛哨子,递给云潋,“这个你收好。日后若再遇险,便吹响它。”
云潋接过细看。笛哨不过半截小指粗细,通体碧绿,触手温润。
他迟疑地凑到唇边,轻轻一吹——声音极细,却异常清越。
“这个……我吹了,你真能听到?”云潋有些怀疑。
司徒明渊微微一笑,指尖在那碧玉哨子上轻轻一点:“纵隔数十里亦能听闻。不过,非生死关头,莫要轻用。”
云潋郑重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笛哨收进怀中,又忍不住抬头打量眼前人。
日光从窗棂透入,映得司徒明渊侧脸线条柔和俊美。他与卫先生实在太像,可细看之下,又觉不同——先生慵懒疏离,似远山薄雾;道长却温润亲和,如春水初融。且道长似乎……比先生还要年轻些。
“道长,”云潋忽然问,“您会一直留在京城吗?”
司徒明渊眸光微动,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若阿潋需要,我会在。”
云潋眼睛亮了:“真的?”
“当然。”司徒明渊含笑起身,“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
那夜回到静思苑,云潋辗转难眠。
他悄悄起身走到院中。月华如水,洒在那株已窜至半人高的小树苗上——那是白猫儿消失后,他唯一的寄托。经过两年多悉心浇灌,如今枝叶舒展,生机勃勃。
想起前几日,卫先生盯着这树苗看了许久,竟吩咐仆役将它拔掉。云潋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当众出声阻拦:“先生,这树……是学生种的,请您留下吧。”
卫霁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去。
那是云潋第一次忤逆先生。
他蹲下身,轻抚柔嫩的叶片。忽然想起司徒明渊所赠的哨笛,便从怀中取出,凑到唇边。
笛音细而清亮,在寂夜里荡开。云潋吹了许久,直到唇舌发干,也未见有人来。
月色西沉,庭院空空。
他垂下手,心里涌上一丝失落——道长果然是在哄他。什么“纵隔数十里亦能听闻”,不过是安慰孩子的戏言。
将哨笛收好,云潋转身回屋。他未曾看见,屋檐阴影里,一道素影静静立了许久,直到他熄了灯,才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而静思苑高墙外,另一道青影默然伫立——那是真正的卫霁。他目送那道与自己容貌相同的身影消失,眉头深锁。
…
夜更深了。
云潋躺在榻上辗转反侧,思绪翻涌;时而望着帐顶出神,时而又忍不住伸手入怀,拿出哨笛在手里细细摩挲。
母亲上吊的惨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夹杂着白日里的一幕幕在眼前交替浮现——
那背上抹药的温暖大手,那含笑的眉眼……
“若阿潋需要,我会在”。
道长……
云潋低喃着唤了声,把哨笛紧紧贴在那单薄的小胸口,心里涌起一股莫名苦涩与期盼。
这与对卫先生的感觉截然不同。对先生,他是崇敬中带着敬畏,如仰视高山;对道长,却是莫名的亲近与依赖,仿佛可以托付所有心事和脆弱。
仅仅两次谋面,他却感到无比信任与放松。
在道长面前,他可以大声笑、大声说话,可以问很多刁钻古怪又不用担心被对方斥责的问题,更不用端着‘云府庶孙’亦或什么‘二公子”的身份谨言慎行。
…
窗外,小树苗的嫩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
遥远的文华殿内,詹明自观尘镜中收回目光。
司命将镜子拢入袖中,淡淡道:“这下放心了?那小魔头身边,倒是不乏能人护佑。”
“他们是谁?”
“不知,两个凡人吧。”司命语气淡淡。
“长策真不知?”
“真不知!不信随你。”说着司命甩袖走了。
“长策且慢。”詹明看着他背影,缓声道:“我听说司天殿曾有件法宝,叫‘遮天幛’……”
“此物早已被毁。”司命回头,眼含告诫之色,“詹明兄,仙家贵在持心守静,不染尘垢;切莫执念过甚,反被执念所噬。”
说罢信手拈诀,驾云而起,离去前淡淡丢下一句:“仙庭现有法宝均有登记在册,文曲星君若不信,尽可向天尊去请旨,亲自来查。”
詹明闻言蹙眉,指间一缕紫棠花瓣悄然滑落。
…
城南柳泉巷宅院内,司徒明渊对灯独坐。
面前摊开一本泛黄的簿册,纸页脆薄。他的指尖在“锦沅”二字上轻轻摩挲,眸光沉静如古井。
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孩子,曾用同样清澈又倔强的眼神望向他。
只是彼时花开,此时叶落。
命运的轨迹,竟如此诡异地重叠交织。
指尖微顿,他合上册子。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烛火摇曳的光晕里。
风起于青萍之末。
他想起司命临别赠言:“有些缘,一旦牵起,便再难割舍。有些劫,一旦种下,便注定要历尽悲欢。靖渊兄,你此去甚险,珍重。”
长夜漫漫,星辰无言。
谁也不知,命运的齿轮,正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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