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那场风暴留下的,不止是身体的虚弱和腺体的隐痛。更深的是某种东西被硬生生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后留下的空洞和冰冷。临嘉树躺在自己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老旧的天花板在黑暗里模糊不清,像一张沉默的、嘲弄的脸。
苏晚被他强行赶回去了。他不需要人守着,尤其是现在。
身体的疲惫沉重得像灌了铅,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像塞满了烧红的碎玻璃。白天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眼前闪回——路景行那张冰冷平静的脸、金丝眼镜反射的冷光、那句刻进骨髓的“尖叫求救”、还有后颈被强行侵入、灵魂仿佛被钉穿的剧痛……
屈辱。恐慌。愤怒。还有一种……更深的、让他浑身发冷的无力感。他引以为傲的拳头和暴烈的信息素,在那个姓路的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对方甚至不用动手,几句话就能把他剥得精光,把他最不堪、最想埋葬的秘密**裸地撕开!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廉价洗衣粉味道的枕头里。不行,不能想。一想那股憋屈的邪火就直冲头顶,后颈又开始隐隐作痛,连带那该死的紫藤萝信息素都开始不安分地躁动。
太闷了。像被关在铁罐子里。
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酸痛的肌肉,忍不住“嘶”了一声。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窗外路灯一点昏黄的光渗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他自身信息素那疲惫焦灼的余味,让他更加窒息。
出去。必须出去透口气。
他胡乱抓了件连帽衫套在睡衣外面,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小半张脸。没开灯,摸着黑,像道无声的影子溜出了家门。老旧居民楼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一片漆黑,只有他轻微的脚步声在空洞地回响。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风有点凉,吹在滚烫的脸上稍微舒服了点。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插在兜里,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显得过于明亮的紫瞳。
不知不觉,走到了附近那个小小的街心公园。白天这里是老头老太太遛弯带娃的地方,晚上空旷得像个巨大的坟场。他走到最里面一张掉了漆的长椅旁,没坐,只是靠着冰冷的椅背。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
太安静了。安静得那些被他强行压下去的念头,又像水底的淤泥一样翻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左耳垂。
那枚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物,正安静地垂在那里。紫藤萝花的造型,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细节,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犹豫了一下,指尖微微用力,轻轻一拧一摘。
那枚陪伴了他不知多少日夜的紫藤萝耳坠,离开了他的耳垂,安静地躺在了他微微汗湿的掌心。耳垂上传来一点细微的、空落落的凉意。
他低下头,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看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银饰。它那么小,那么轻,却承载着无法想象的沉重。
“爸……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地飘散在夜风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掌心的耳坠说话。
“又搞砸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弧度,“今天……差点把自己搞没了。很丢脸吧?被一个转学来的……装模作样的家伙……看得透透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挫败和委屈,“他妈的……凭什么啊……”
他捏紧了掌心的耳坠,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
“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临嘉树……嘉树……听着就像温室里的花……” 他像是在抱怨,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不甘,“一点都不像我……一点都不硬气……”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夜宵摊模糊的喧嚣。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有些放空,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还记得……那年冬天吗?”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很飘忽,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温柔,“特别冷……家里……好像就剩几块钱了?我说想吃巷口那家店的糖炒栗子……还想买那个……摆在橱窗里很久的、印着星星的保温杯……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他努力回想着,眉头微微蹙起,像个在努力拼凑破碎糖果的孩子。
“反正……好多东西……我以为你们肯定不答应……”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带着旧日暖意的颤抖,“结果……结果那天晚上,你们回来了……拎着热乎乎的糖炒栗子……还有那个崭新的、亮闪闪的保温杯……还有……还有一袋子我念叨过的零食……”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狭窄却温暖的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父母带着疲惫却温柔的笑脸,把那些“奢侈”的东西一样样摆在他面前。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香甜滚烫的气息,和他自己那因为巨大惊喜而失控爆发出的、甜腻纯粹的紫藤萝信息素的味道……
“我当时……开心疯了……” 临嘉树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眼眶瞬间变得滚烫,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掌心那枚耳坠的轮廓。“真的……从来没……那么开心过……”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把那股汹涌的酸涩压下去,声音却抖得更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
“可是……为什么啊……”
他抬起头,望着墨黑一片、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仿佛在质问那无情的穹顶。
“为什么……第二天早上……我推开你们房间的门……” 巨大的痛苦撕裂了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看到的是……是你们……冰冷地躺在床上……”
“床头柜上……就放着这对耳坠……” 他摊开手掌,死死盯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银饰,泪水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金属上,洇开深色的水渍,“还有……那张纸条……”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那句刻在他灵魂里的话,破碎地、带着无尽的悲恸念出来:
“‘带着这个……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他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讽刺和绝望的控诉,“你们……就留下这个……留下我一个人……在那个屋子里……哭得像个傻逼……”
“为什么啊?!!” 他终于压抑不住,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野兽受伤般的哀鸣。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颤抖着,他紧紧攥着那枚耳坠,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要把它捏碎,又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让我带着这个……像个诅咒一样活着?!” 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掌心的耳坠,只感觉到那冰冷的金属深深嵌入皮肉的刺痛感。“我好累……真的好累……爸……妈……我好想你们……好想回到那个晚上……哪怕……哪怕只有糖炒栗子的味道也好……”
他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夜风里,对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冰冷的金属,诉说着积压了太久的思念、委屈、痛苦和无助。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暴戾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最原始的脆弱和悲伤。紫藤萝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不再是暴烈,而是充满了浓重的、化不开的哀伤和绝望的疲惫气息,像被暴雨打落一地的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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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入口处,高大梧桐树的阴影里。
路景行静静地站着,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
他刚从附近24小时便利店买完咖啡出来,抄近路回自己那间空荡荡的公寓。路过公园时,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熟悉的信息素波动——那种混乱褪去后、只剩下纯粹巨大哀伤的紫藤萝气息。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脚步,无声地隐入树影。
然后,他看到了长椅旁那个蜷缩的身影,听到了那些破碎的、带着血泪的独白。
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勾勒出少年单薄颤抖的轮廓。他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微微颤抖的唇线,和那不断滚落的、砸在掌心上的晶莹水珠。那枚小小的银色耳坠,在他紧握的拳头边缘,偶尔反射出一点微弱、冰冷的光。
那些话,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寂静的夜风,钻进路景行的耳朵里。
贫穷的冬天……奢侈的糖炒栗子和保温杯……巨大的惊喜……冰冷的尸体……床头柜上的耳坠和遗言……“好好活下去”……像个诅咒……
路景行镜片后的黑眸,在阴影里微微睁大。他脸上惯常的冰冷漠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他想起临嘉树在教室里暴躁凶狠的样子,想起他信息素失控时如同困兽的嘶吼,想起他那枚从不离身的紫藤萝耳坠,想起自己那句“尖叫求救”点破他核心紊乱时他眼中巨大的恐慌……
原来如此。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破碎的独白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那暴躁的校霸外壳下,包裹的是一颗被巨大创伤碾碎过、又被强行粘合起来、却从未真正愈合的心脏。那对耳坠,不是装饰,是镣铐,是墓碑,是他与逝去至亲唯一的、沉重的联系。那紊乱的信息素,恐怕不仅仅是生理病症,更是那场毁灭性创伤在精神层面的具象化投射。
路景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似乎还能回忆起医务室里对方后颈皮肤的滚烫触感。掌心里那杯刚买的、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看着那个在夜风里独自哭泣、对着遗物诉说的少年。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和绝望,与白天那个挥拳咆哮的校霸判若两人。
路景行没有动。
没有上前。没有打扰。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浓郁的树影里,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之外的旁观者。金丝眼镜的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了然,有洞悉秘密后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被那巨大悲恸触动后的波澜?
他听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飘散,看着少年紧握着耳坠、指节发白的拳头微微颤抖。
过了许久,久到临嘉树的啜泣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压抑的喘息。
路景行才极其轻微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依旧蜷缩在长椅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
皮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很快就被夜风吹散。
他没有回头。
清冷的玫瑰信息素随着他的离开而淡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公园里,只剩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那个对着冰冷遗物、独自舔舐着巨大伤口的少年。他掌心里那枚紫藤萝耳坠,沾着他的泪水,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潮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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