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青冥疯了。
说他疯了,似乎也不那么贴切,毕竟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疯子头脑这般狡猾,出手这般狠辣。但他又的确疯了。他杀了金先生,却没有罢手,又转而对自己人下手,而且下的都是死手。方才众人都没有防备,若非柳无咎及时察觉,只怕今日他们都要血溅于此。
柳无咎抱住贺青冥,几乎哀求地道:“你看看我,看看我……”
他脸上的血滴了下来,滴在贺青冥的脸上。贺青冥本来不住挣扎,看到他脸上有血,却忽地停了下来,轻轻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无咎一边笑,一边却快要哭。他道:“我不小心划破了。”
“真可惜……”贺青冥凑了过来,为他舔去余下的血迹。
柳无咎浑身一颤。
贺青冥领子里的一缕檀香飘了出来,柳无咎一时头晕目眩,恍惚昼夜颠倒,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正要交颈同眠。
贺青冥吻过他的脸,又顺着他的耳垂和颔骨吻下来。他的犬齿擦过柳无咎的血管,然后他会张嘴咬断柳无咎的脖子,把他喷涌的鲜血都吞进肚子里。从来色字头上一把刀,何况柳无咎身下是天下第一剑。
“停下。”柳无咎喉头颤动,哑着嗓子道。
他气息不稳,但他拿剑的那只手却已稳稳地放在贺青冥后颈——这只手原本是用来抱着贺青冥,为了贺青冥不被地面的石头磕到。他不会是贺青冥的猎物,贺青冥若要动手,他们只会同归于尽。
事已至此,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徒添烦恼,两人一齐松手,瞬间放开了对彼此的桎梏。贺青冥几步踩上树干,避开了柳无咎一记横扫,而后反手拔剑,回身刺向柳无咎胸口!柳无咎持剑格挡,岂料贺青冥的目的并非一击致命,只是虚晃一招,借着剑身交错的当口,剑尖一挑一削,便要削到柳无咎右手手腕!
对一个剑客来说,右手无异于他的性命。贺青冥不取他的性命,却要废了他的武功,教他从此以后只能做一个废人。
贺青冥要羞辱他。
青冥剑从来干脆利落,不要说是这个一心仇恨、满身杀气的贺青冥,就算是从前的贺青冥,也不会给敌人留下活路。柳无咎很清楚,贺青冥一向对羞辱敌人没有丝毫兴趣。
电光火石之间,柳无咎没能想明白。他不知道贺青冥羞辱他,是因为在这个贺青冥看来,柳无咎方才羞辱了自己。
这一个变故,却给上官飞鸿等人抢得了时机。上官飞鸿、顾影空从两翼袭来,贺青冥没能刺伤柳无咎,只一力逼退了他,转而与上官飞鸿二人战作一团!四下剑光四射,剑气纵横,眨眼间,三人已过了十数招,贺青冥本来未必是二人合力的对手,但他此刻杀性太冲,上官飞鸿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好在上官飞鸿有双剑在手,青冥剑不敢正面与之较量,只要么堪堪擦过,要么剑走偏锋,一连挑、抹、点去上官飞鸿几处穴道,上官飞鸿虽仗剑一一化解,却也不能近身,无法夺剑,更无法制住贺青冥本人。
二人正在僵持,顾影空又从旁协作,一剑挥向贺青冥,上官飞鸿惊道:“不可伤他性命!”
顾影空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然而他这一招急于求成,反而露出破绽,贺青冥回首一笑,借力打力,借着浮生之利,打向了顾影空的碧霄剑,顾影空回防不及,被自己剑背当胸击中,连连退步闪避,似已受了内伤。
贺青冥乘胜追击,提步上挑,被顾影空一剑打开,贺青冥顺势绕了一个乾坤,斜刺肋下,顾影空提剑回击,然而贺青冥的动作比他更快,顾影空每一次出招,贺青冥都像拨弄琴弦一样拨开了,他时快时慢、时轻时重,身形快如鬼魅,脚步却稳如泰山。华山派剑法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总要讲究一个“不动如山”的章法,贺青冥这个打法,却是仗着自己内力的优势压迫对方,逼迫顾影空自乱阵脚,丧失主动。贺青冥剑法一向以灵巧见长,如此大开大合,波云诡谲的打法,他还是头一回用。
几个回合下来,顾影空已不大能招架得住,只能一味防守,一路几乎是丢盔卸甲,而贺青冥却步步紧逼,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他又一剑挥去,这一剑却含着劈山的力道,顾影空退无可退,几乎已是死路一条,喝道:“阿兄!”
上官飞鸿挟双剑而至,一剑攻贺青冥背心,一剑拍向他腰侧,一者成魔,一者成神,一个是防不胜防的杀招,一个却手下留情,给对手留下一条退路,所谓“围魏救赵”“围师必阙”,不过如是。一招之内,竟蕴含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法路径,实在叫人叹为观止,真不愧为藏剑山庄庄主。
这样的劲敌,对于任何一名剑客来说,都不啻于一种兴奋剂,何况是已经发起来魔性的贺青冥。贺青冥果然舍下顾影空不管,掉头与上官飞鸿鏖战。旁人见了上官飞鸿的双剑,就算不是战战兢兢,也要退避三舍,暂时躲一躲风头,他却不躲不退,全力迎了上去。
上官飞鸿似乎没有料到,就像他方才没有料到顾影空会这么快败退一样,此刻他也没有料到,贺青冥竟选择与他角力。今日无论是顾影空还是贺青冥,都已一反常态,变得不像他们了。
论剑之一道,上官飞鸿未尝与贺青冥较量过,也不知谁胜谁负。但上官飞鸿身长近九尺,身姿伟丽,他手中双剑又一向未逢敌手,单凭气力,贺青冥不可能赢他,二人相持的结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贺青冥也果然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力压不过,终于飞身没入松林,打算借地利与上官飞鸿放手一搏。上官飞鸿随即追去。柳无咎等人看时,却见林子群鸟惊飞,松柏震动,两人声势震天,竟好像应下天劫。
贺青冥借着地形与上官飞鸿周旋,上官飞鸿双剑一劈一砍,竟活生生劈开来一条路。贺青冥隐匿声息,剑锋悄然如暗夜游龙,于上官飞鸿剑身游走,上官飞鸿反手一刺,却没有刺到贺青冥,倒把缘生剑留在了一截树干里,这时候再要拔剑已然来不及了,贺青冥已然又攻了过来。
上官飞鸿心知已然中计,却并不慌乱,他当机立断,舍弃陪伴自己多年的缘生剑,假意逃往后方。贺青冥追着他来到江边,此时天光大亮,江上悬着一轮炽热的白日,日光染尽丛林,仿佛燃起来一丛丛艳光烈火,江水滚滚轰动,水声激激,似乎是要将这漫天的火光冲刷殆尽。
贺青冥见到这样一幅场景,不自觉记起来十二年前的旧事,心神跌宕不宁。一没留神,差点被上官飞鸿一剑得手,经此一役,他胸中一腔毒火愈演愈烈,烧得比这一日的太阳还要灼热,烧得他心肝肺腑一应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杀戮的念头。
于是二人你来我往的谋算终于化作一番缠斗。他们跳入江中,持剑相斗。浪花在礁石上摔得粉身碎骨,青冥浩荡不见底,浮生倥偬,总见行人不见归客。等到柳无咎他们赶来的时候,二人已打的难分难舍,贺青冥固然已满身杀气,上官飞鸿为了应付他,也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
二人从兵刃斗到拳脚,天上地下都斗了一个遍,已近斗得你死我活。贺青冥的拳脚功夫不比上官飞鸿,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已失了神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他的神经已绷到极限,招式却愈发狠决,他根本已不是人,而是一个魔头,是一架满怀血腥的机器,莫说是斗这一日,就算是斗得物换星移,只怕他也压根不会感到疲倦。
上官飞鸿气喘吁吁,已精疲力竭,他本来无心与贺青冥缠斗,这样拖下去,只会对他越发不利。
再这样下去,上官飞鸿非死即伤,他一死,贺青冥也只怕要力竭而亡!
忽听得一道琴声,由远及近,恍惚不知何来,不辨何往,如斯春日,却似秋风中一道忽而吹散又聚拢的雾气,叫人琢磨不透。琴声无处不在,无所不往,看似十分柔弱,却柔中带刚,好像于绝境逢生。
贺青冥被琴声一激,脚步一滞,仿佛有了一分神智。
上官飞鸿不由喜道:“阿鸾!”
一声弦动,天地仿佛生来一股长风,风声徐徐飞过,起先只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一缕,而后穿梭来去,裂石迸土,于幽谷之中洪然响动,继而归于一地寂静,只留下滴滴、答答,仿佛是洞中千载,笋石涓流。
这琴声竟生而死、死而生,让人听来一腔绝望之处,却忽又生出一抹盎然的新机。
贺青冥一颗心已被琴声揪住,不住浮沉跃动,虽仍不识前路,纷争、纠缠的思绪却忽而放下,纵然千古独往,我心一如当年,于是灵台澄然,无我无物,亦无来处、烦忧,只觉一派幽静旷明。
柳无咎心下乍明,这曲调……他从前研习六艺的时候学过,是《独幽》。此曲乃是昔年华山灵境道人所作,“托天地之遗响,鸣一心而独幽”,跳脱域界,不在五行,可谓天人一曲。只是知音难求,灵境道人创出此曲后,未能得遇高山流水,后来便断弦罢曲,再不复弹了。
伯牙绝弦,知音难觅,千古之下,向来如此。
人生来孤独,却又不甘不满于孤独,于是总要求着什么,又总要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琴声似断非断、似续非续,尾音处却藏了几分苍凉与孤寂,那无人相和,无人相知的孤寂,便从春夜草木生长之声变化出一点萧瑟。
贺青冥那股子魔性于满心萧瑟之中,似又死灰复燃,上官飞鸾挥指弹弦,却似已压制不住他了。
她若失败,贺青冥也好,上官飞鸿也罢,一干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此时天边乌云作响,天色由明转暗,却听那道孤寂的琴声外,竟忽然多了几弦响声。
顾影空目光闪动,这是《潮生》。
一时间好似洪波涌起、碧浪掀天,潮生潮灭之中,竟别有一番金石争鸣的喑哑与放诞,便像阮籍穷途,长歌当哭,然而烈烈悲风里,又自有一番狂放不羁,纵然千夫所指,身死魂灭,依旧无愧于心,无悔一生。
于是一人化作鲲鹏做逍遥游,一人变身义士于暗夜奔走。两人往来九霄四海,直下五洋八荒,一个游历于出世与入世之间,一个却是极度的任侠自我,是尝遍人间七情八苦之后的不拘世俗。
最后两人变作一人,在天地之间悠悠地走,悠悠地唱: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
“……谓我何求?”
天色已暝,尘归尘,土归土,喧闹终归于一地悄寂。
林深处,忽地传来一道略显清冽的女声。上官飞鸾道:“阁下何人,可与在下一见?”
但没有人回她。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未散的余音。
风声徐徐,吹动林叶深深,余音散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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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缠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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