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浮屠珠本是为了救人的,但它问世之后却掀起来太多纷争、太多波澜。
百年来,它杀过的人已比它救过的人还要多了。
无论如何,浮屠珠终于到了柳无咎手上。柳无咎还未来得及高兴,却听得身侧一人道:“柳公子果然好手段,倒也不愧是他的弟子。”
南宫玉衡!
柳无咎心下一惊,南宫玉衡竟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来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宫玉衡便要做这一只黄雀。他要在他们都精疲力竭的时候,再一招夺取目标。
明黛喝道:“小心!”
但她的警示也已晚了。柳无咎本不是南宫玉衡的对手,何况他刚刚对付完冯虚子,体力、精力都落了下乘。南宫玉衡一掌攻入,竟似雷霆万钧,将要劈开一方长夜。柳无咎持剑横挡,却也虎口剧痛,几乎难以抵御。南宫玉衡掌下再运力一分,柳无咎仍不后撤,见此情形,南宫玉衡叹道:“柳公子,你这样为了他,他又何曾为了你?”
他道:“七年前,他收你为徒,本来就只是要利用你,后来利用完了,发现你很好用,又接着用下去罢了。钱财、名利,乃至美人、地位,你想要什么,我和金教主都可以给你,你还有大好年华,又何必为一个将死之人丧命呢?”
“你也说了那是七年前。”柳无咎道,“至于今日,他确不必为我,我却必定为他。”
南宫玉衡似也怔了一怔。
七年了。七年来,江湖风云变化,又不知有多少人心变迁。七年的光阴,足以让孝子变成孽障,让义士变成魔头,让本来安稳度日的,变得惶惶不可终日……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本就易变的人心。
他变了,贺青冥也似乎变了,魔教也好,八大剑派也罢,人们都会变的。人们变了,也本就是很寻常的事,没什么可惭愧的。
但柳无咎却没有变。
他的心一如当年西北边陲饱经风霜的磐石,生也好,死也罢,都是冥顽不灵。
他年少的时候为着的那个人,如今他不再年少了,也依旧还是为着他。
老了也好,死了也好,都为着他。
他的剑已很锋利,但比他的剑更锋利的是他的感情。
人的感情,总该是柔软的。柳无咎却不是,他的感情锋利得可以刺穿血肉,斩断经脉,任你铁石心肠,也要被他一天天、一点点磨成齑粉。
然而世上又有什么人是真的铁石心肠?
贺青冥不是。
南宫玉衡也不是。也许他从前是,但他现在已是一个老人,老人的心肠,总是牵绊太多。
南宫玉衡道:“我本已答应了她,不再多造杀孽,可是贺青冥找上了我,我也只好想办法杀他,既然你非要追随他,那么我便送你们师徒一并归西!”
南宫玉衡一掌拍来,恍如惊涛骇浪,十多年前的风波重又卷来。
他要折断柳无咎的剑,再折断他的骨头,正如十二年前正月初六那天晚上,他和金先生对贺青冥的父亲做的那样。
原来他的业障从未消退。
他为了他的妻儿隐姓埋名,但他还是厄命道人。
他扼住了自己的路,也要扼住旁人的路,扼住世间千万条生路。
但这一次,他却没能杀的了柳无咎。
他和柳无咎都感受到了一道剑气。那剑气对他而言是寒冬地狱来的杀气,对柳无咎而言,却是拂面的春风,脉脉的春水。
贺青冥握着青冥剑,站在走廊尽头。
尽头的烛光很弱,他的身体也似烛光一般微弱,他的脸色还很白,又那么单薄,被烛火一照,好像是一张书房里的洒金纸。但他的目光却是锋利而坚韧的,只要他还睁着这一双眼,任何人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他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倒下。
贺青冥道:“放开。”
他的语气很轻,却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压迫,南宫玉衡不得不暂避锋芒,退到青冥剑威胁不到的地方。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你竟还活着。”
贺青冥道:“你既未死,我就不会死。”
柳无咎看见贺青冥,几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径直冲到贺青冥面前,又停了下来,似乎怕他带来的风惊扰了贺青冥。柳无咎笑着拿出来浮屠珠,开心道:“我说过,我一定会做到。”
贺青冥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无咎一向说到做到。”
他拿起来浮屠珠,众人瞩目之下,贺青冥却似乎怔了一怔。
柳无咎率先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青冥脸色还是很白,他看着柳无咎,目中却似凝结出来一滴血泪。柳无咎忽觉贺青冥好像很伤心,但他不是为着自己伤心,而是为着柳无咎伤心。
他不明白的,马上就明白了。
下一刻,贺青冥手上运力,浮屠珠顿时碎成齑粉!
一众哗然!
曲盈盈尖叫道:“青冥剑主!你就算不用浮屠珠,也不能毁了它!”
曲星河却拉住她,叹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
怎么可能!
谢拂衣也很是震惊道:“不可能!母亲给我的就是这颗!”
贺青冥叹道:“这不是浮屠珠,它只是一颗血色的珍珠。”
他道:“也许浮屠珠早在白鹿崖之后就丢失了,苏醉生后来失踪,也不是失踪,更不是游历山水去了。李飞白想了一切办法,也救不回来他的挚友,只勉强挽回了他几年寿命,后来他死了,李飞白便在无相峰上闭关思过……至于这颗血珠,只不过是你父母的定情信物,却不是什么浮屠珠……不然,为什么你父母都救不了自己呢?”
鸦雀无声。
没有声音,也似没有呼吸,一干人等都失魂落魄,他们追求了那么久的东西,竟然已经不在了!
曲盈盈哭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不愿相信,没了浮屠珠,曲星河再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贺青冥又未尝不是如此。
“不存在……”柳无咎无意识地喃喃,整个人竟已失魂落魄。
在这春光明媚的一年之初,他却感到了一阵末日般的严寒。
他本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他本以为可以和贺青冥一直在一起。
可是浮屠珠不再,贺青冥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
原来那些未来,从来都只是他的痴心妄想。美梦破碎,原来上天从未给过他机会,贺青冥也不能给他机会。
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的心中忽然又涌起一阵滔天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跟他过不去,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放过他!
那股火烧得越来越旺,而后又慢慢熄灭。
早知如此,合该让他死在当年边陲的那场火里。
很多年来,他活着,只是因为他爱一个人。
他凭着爱而活着,也凭着爱而快乐。
如今这个人要没了,他又该去爱谁?他又该怎样活着?
众人几乎变作行尸走肉,只南宫玉衡面色不变,他甚至更高兴了。浮屠珠不在,贺青冥也活不了多久了。
南宫玉衡目光闪动,道:“如此一来,大家倒不必争了。”
贺青冥沉声道:“南宫阁主,你我的恩怨却还未清。”
“哦?”
贺青冥看着他道:“李霁风已飞鸽传书,我已解开了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当年我砍下了你右手一根手指,你却还是五指——因为你,赵玉衡,那个本来是青城外门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又化名厄命道人的人,右手原来是六指。”
其他人听见这话,不由大为惊诧:南宫玉衡,天枢阁的阁主,竟然就是当年为祸武林的厄命道人!
那他们这些年,到底都听了什么人传递的消息?又误做了什么人的手中刀?
他们听来的,到底有多少是谎言?
他们为着谎言奔波劳碌,为着谎言舍生忘死——他们的身家性命,只不过为一个个谎言做了嫁衣。
南宫玉衡忽笑了:“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查出来一切的。”
他又转向众人,道:“你们不信我,不过这个人,你们又能信吗?他是什么人,你们从来都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来到江湖的,你们也不知道。”
南宫玉衡道:“他的父亲、祖父,是长安贺家,可是他的外祖父,却是李圭山的堂亲,他的外祖父把孙女嫁给他,只是为了把李家藏着的武功秘籍交到江湖人够不着的地方。”
贺青冥脸色似乎更白了,道:“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南宫玉衡道,“你的父亲,竟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藏书楼里,可不只是什么诗词歌赋,还有李家的秘籍,包括你的妻子,她带来的也有秘籍,如若不然,我们又为什么要找来你家呢?贺公子,你家可并不无辜,你身上流着的本就是江湖纷争的血。”
贺青冥的脑子一时嗡嗡作响,他们骗他。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的外祖父,他的表姐……他们都骗他。
他们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骗他,所以他从没有怀疑过。这么多年,他虽知道李家是江湖人,却不知道他们背后和江湖的渊源。
“可怜啊,可怜……”南宫玉衡盯着他,“贺公子,我都替你可怜,你几岁的时候,父母就一直争吵不休,后来你长到十二岁,你的母亲彻底疯了,丢下你不要,父亲又酗酒,你一个人撑起来家业,虽为世家子弟,却总是和他们格格不入……不过,贺公子,你总还记得钱老板,记得陶家少爷。”
众人窃窃私语,贺青冥道:“那又如何?”
“我曾在陶家见到了一幅画,画上有一句诗,‘美人如花隔云端’,当时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原来这幅画是不夜侯画的,长安乱后,几经辗转,先是到了钱老板手上,后来钱老板死了,又落到陶家手里。那画里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贺公子,或者说如今的青冥剑主,不过,那个时候,贺青冥还不叫贺青冥,而叫贺端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南宫玉衡此言暧昧至极,不得不让人多想。南宫玉衡却似乎还嫌热闹不够大,又道:“贺公子为了振兴家业,认识钱老板、不夜侯他们,也不足为奇,难怪当时坊间有一句话——‘贺家公子年少洵美,荡子王孙多渴慕之’。”
“够了!”柳无咎喝道。
他已脸色铁青。
贺青冥却面色如常,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他道:“南宫阁主,你总不会以为,如此便能羞辱我吧?”
南宫玉衡目光沉沉,只道:“事实如此而已。”
“那你知道的事实也太少了,亏的你是天枢阁阁主。”
南宫玉衡激他不成,反倒被他质问了回来。他道:“贺青冥,你如今的身子骨,又能撑的了多久?”
“不多不少,刚刚好够杀你。”
南宫玉衡沉声道:“天枢阁是我的地盘,不是你的,你这话未免为时尚早。”
他一掌拍去,掌风扫过,正催倒了那一个莲座。与此同时,天枢阁这头沉睡的猛兽也似醒来,又挣扎着要飞越地面。
南宫玉衡竟催动了机关。他宁肯毁掉天枢阁,也要将他们葬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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