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滚动,一声轰隆,天劈开来了,雨劈下来了。
天枢阁好似被劈成两半,地动山摇,海枯石烂,高楼颓废成一地断壁残垣,欢宴已散,良时已尽,子夜已至。
人群吼叫着逃离这座即将崩溃的阁楼,贺青冥却追着南宫玉衡,一直追到了天枢阁深处。
青冥剑垂了下来,垂到湿漉漉的地面,划过木质的地板,好像破过仇人的骨头;雨水顺着剑身滴滴答答淌下来,好像滴下仇人的血肉。
贺青冥穿过长廊,却没有看见仇人,倒先看见了柳无咎。
柳无咎气喘吁吁,却到底追上了他。柳无咎的两只眼睛已红了,红得好似两滴血,又和着这一夜雨水滴下来,滴到青冥剑上。
贺青冥看着他,眼睛也好像红了。
他们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是泪如雨下,还是血流如注。
贺青冥道:“你是帮我,还是拦我?”
于是他们之间又隔出来一条长长的奔流不息的大河。
柳无咎淌过大河,蹒跚而来。他道:“你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贺青冥冷笑了,“我为什么要等?我已等了十二年了,好容易等来今日,我为什么还要等?”
柳无咎几乎哀求道:“哪怕一天,一个月……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全,我只求你——”
“你以为我不想活,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我已等了太久!我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等这么久!”贺青冥顿了顿,冷着声线道:“这是我的仇,我的仇人,用不着你来劝我。”
他的声线冷得也像这一夜的暮雨,像青冥剑上冷冷的剑光。
贺青冥要与他擦肩而过,柳无咎却偏偏狠狠攥住了他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大到贺青冥忽然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柳无咎的嗓子似乎哑了,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五蕴炽——”
他竟还是阻拦。
他竟还要阻拦。
贺青冥冷得像冰的声线里,又多了一丝如火的愤怒。他道:“五蕴炽无可解,我来这里,本来也是为了找浮屠珠,可是浮屠珠已不在了。”
柳无咎道:“天下未必只有浮屠珠可以解五蕴炽。”
贺青冥忽而反问:“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柳无咎猛然一顿,又猛地看向贺青冥。他那眸子里的两滴血已陡然凝固,变作最深沉无垠的黑夜。
贺青冥道:“你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老子,你管不着我。”
他蓦然用力,他的手臂从柳无咎的桎梏中挣脱出来,正如一头憋闷了太久,从囚笼里挣脱出来的饥渴难耐的野兽,一心只觅着仇人的血腥气。
他什么也不顾了。
不顾着自己,也不顾着旁人。
他也不再顾忌五蕴炽。
他要的不是活,而是死得其所。任何人来劝,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柳无咎喉咙里忽地溢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好像是呻吟,又好像是怒吼。他仰头大喝,身形蓦然一动,又突然对贺青冥出手!
他要变作深山里的猎户,要把这一头一意孤行的猛兽关进笼子里。
猛兽就是猛兽,又怎么会甘心受猎人的辖制?
哪怕他只是要它活下去。
但对渴望着山林和厮杀的猛兽来说,他却是要它变作行尸走肉。
夜雨凄厉,夜雨里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却比夜雨还要凄厉。
柳无咎打向贺青冥的腰侧,贺青冥也打向他的腰侧。
贺青冥劈向柳无咎的肋下,柳无咎也劈向贺青冥的肋下。
双手双脚,竟变作一双手脚。他们用的是一样的招式。
柳无咎的武功本来就是贺青冥教的,他们的招式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出入。
从前他们也用一样的招式,那时候贺青冥在柳无咎身后,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出拳,怎么踢脚。后来也是一个春天,春天里花儿正开,鸟儿正鸣,他们便在那样的春天里切磋,一边切磋,一边又笑。
如今他们却都不再笑了。
如今的春天里,既没有花开,也没有鸟鸣,只有噼里啪啦的雨点。
柳无咎的手掌切到贺青冥的胸膛。
贺青冥却没有回击,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柳无咎。
柳无咎攻击他的地方,正是当日藏王村密道之中,他为了不让青冥剑伤到柳无咎,而伤了自己的地方。
这一个地方,若剥开来衣裳,还能瞧见一道浅浅的白色的疤痕。
柳无咎的手已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他怔愣片刻,最后只紧张地抓了抓衣角,把衣裳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
他当然不是故意的。同为剑客,同为习武之人,二人比试的时候,只懂得破阵杀敌,又怎么还能记得守着这一处柔肠百转的关隘?
贺青冥却不待他解释,陡然怒道:“拔剑!”
柳无咎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贺青冥。
二人过了没有几招,都没有尽全力,但现在贺青冥却要他拔剑。
剑一旦出鞘,就是决生死,不是定胜负了。
贺青冥喝道:“我教你的,你忘了吗?拔剑!”
柳无咎怔怔地看着他,看了似乎很久,又似乎很短。他终于不再犹豫,拔出来自己的剑。
与此同时,青冥剑再度出鞘!
他们的剑锋,终于头一次对着彼此。他们的剑刃,终于头一次刺向彼此。
他们第一次对彼此动手,都没有留情。
贺青冥要走,柳无咎要他留。贺青冥的身体痊愈不久,柳无咎的武功差了一招。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留情,若要赢,就必须无情。
他们的剑却似与彼此交换了。青冥剑本来游刃有余,工于灵巧,今夜却变得迅猛直接,不留后路。无咎剑本来善于攻势,长于速度,今夜却多了变化,似乎不忍,又似乎怜惜。
若说贺青冥是在雕刻一块不朽的顽石,柳无咎便像在修剪一枝无悔的梅花。
顽石尚能被点化,梅花历经寒冬,却如何度过暮春,活过盛夏?
顽石自不会老死,梅花却毕竟要有凋零的一天,它毕竟要枯萎,要在枝头死去,死在顽石的身旁。
贺青冥苍白的脸上,竟起了些许血色。他斗得兴奋,斗得疯狂,他斗的体内血液沸腾如汤鼎,斗得暮春也要被他逼退,逼回早春,逼回冬日。冬日皑皑的雪里,却绽开血一般鲜红的寒梅。
他的脸色,也似雪里的红梅。既是万物凋亡,又是独自桀骜。
旁人的死地里,他却复生。
贺青冥一剑逼退柳无咎,逼得他退至墙角,青冥剑破风刺来,却不是刺他的脸,刺他的身,只是刺到他头上的廊柱,刺了他的心。
贺青冥自上而下俯视他,也似压迫他。若换了一个人,若换了旁人,便要在贺青冥的压迫下瑟瑟发抖,战战兢兢。
柳无咎却不是旁人。他既没有怕,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眨了眨眼,这一夜既没有血,也无需泪,只有从他们脸上淌下的滚滚的雨水。
柳无咎直直地看着他,二指摸到贺青冥的手腕,抚平他烈火一般跳动不息的心脉。
贺青冥的脸色便从雪里的梅花变作春日的桃李。
无需死地,也有生路。
“我走后——”贺青冥蓦然开口,却又停下来。
他似乎是要嘱咐柳无咎什么,但他忽然想起来,柳无咎已长大了,他就算出门,就算离开了他,也不需要嘱咐什么了。
他可以嘱咐一个年幼的弟子,却不能嘱咐一个会拦着他,也会护着他的男人。
贺青冥道:“我走了。”
他拔出来剑,却没有收剑归鞘。柳无咎看着他,不一会,他的人和他的剑,都已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雨雾里。
他走的很稳,很快,他一步也没有犹豫,一次也没有回头。
柳无咎看着他离开。
贺青冥离开了好一会,他还在看。
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贺青冥若不在了,他还要看什么?
看肮脏不堪的夜色?还是看混沌无常的大雨?看雨中扑朔迷离的灯火?还是看灯火下被打湿凋零的花草?
他就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个喧嚣又寂灭的世界。
他看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柳无咎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觉得冷暖不知,他头一次觉得无聊、无趣,觉得无所事事,觉得迷惘无所往,混沌无所归。
他忽地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手指上似乎还有一点消散不久的余温。
他头一次发觉,原来他活着。原来他活过。
原来他也会说话,会得趣,会忙碌,会醒悟,会出门,也会回家。
原来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以为他是被天地抛弃的,但其实他一直存在于天地间。天地怎么会抛弃一个存在于自己身体里的孩子?
他睁着眼,张着嘴,他感受着这一个没有贺青冥的世界。
贺青冥走了。
但柳无咎还活着,他还没有死。
没有贺青冥,他也依然活着。
这一点,他竟刚刚才发觉。
他并不是为了贺青冥活着的。他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活着,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死。
他的生死不由贺青冥决定,也不由老天决定,只由他自己决定。
贺青冥不是他活着的理由,却是他快乐的借口。
贺青冥只是让他不再寂寞,贺青冥只是让他活得快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快乐,也不该寻求快乐。
柳无咎忽地仗剑起身,忽地冲入了一夜的雨雾里。
他要贺青冥活着。
他要自己快活。
很多年来,柳无咎心中有恨、有怨,他怨恨苍天,怨恨他那抛弃他的父母,他不愿意记起他们,不愿意原谅他们。
他以为自己不愿意原谅他们,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原谅自己。
他们本来就从未存在过,又何谈原谅?
他只是没有原谅自己,没有放过自己。
今夜之后,他过往的怨恨已被冲刷殆尽,他也许还是会怨,还是会恨,但那已不是因为不愿意原谅,而是因为不愿意放下爱情。
他爱他。
他爱贺青冥。
他爱他的师父,爱他的养父,他爱他如爱他的妻子或是丈夫,他年少的时候爱他,年轻的时候爱他,若是以后年老,也还是爱他。
他也恨他。
恨他狡猾,恨他冷酷,恨他来了却又要走,恨他让他爱却又让他的爱无处寄托。
他是他一世的爱,也是他一世的恨。他是他一生的爱侣,也是他一生的仇敌。
他要征服他的仇敌,拥抱他的爱侣。
柳无咎冲进雨夜里,他的剑鸣代替了他的嘶吼。
他已不知是痛楚还是痛快。
他却已冲出来一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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