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正暗自嘀咕,却见柴胡子忽然慢慢地拿起了两板斧,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走路的样子很是奇怪,好像一只被人提着线操控的木偶。
他的目光更是奇怪极了,又呆滞、又茫然,但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却在疯狂地滴溜溜地转。
他慢吞吞地走了两步,整个人好像已经年久失修,几乎能听到齿轮摩擦的迟钝又刺耳的声音。
木偶忽地回过头,咧开一张鲜红的大嘴,朝着众人诡异地笑了一笑。
曲先生陡然色变,大声道“拦住他!”
但已经太晚了。
众人方才经过一场混乱,都需要坐下来好好调息,何况曲先生嘱咐过他们不能妄动,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一直缩在角落里的柴胡子,早已在笛声里入魔。
柴胡子笑了笑,那双本已十分呆滞的眼睛,此刻却又突然射出野兽一般的目光。
他这个人也似变作了一头野兽,他飞身一扑,砍断了甲板上的桅杆。
桅杆痛苦地尖叫了起来,他在桅杆底下挥舞着两板斧子,兴高采烈地上下蹦跶。
他大声笑着、叫着,然后那被他腰斩的桅杆终于倒了下来,砸中了他的脑袋,将他的身子瞬间压成了一滩恶臭的肉泥。
江天风浪之中,众人混战,十数位武林高手内力摧残之下,这条原本坚固的大船早已经不堪重负,奄奄一息,柴胡子的斧头算是彻底送它断了气。
船身瞬间失去了平衡,大船呻吟着,便要滑入沉睡的深渊。
天地颠倒过来,人群又陷入一片混乱,一些人还没来得及站稳,便已被甩了出去,他们有的被撞出了脑子、压扁了内脏,还有的被砸到江里,瞬间便没了声响。
贺青冥脚下本就不稳,一时不防,几乎要撞到船身,但他到底只撞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
这个胸膛还太过年轻、单薄,还有几分孩子气的执拗,但它也已足够保护一个人。
柳无咎咬着牙,他似乎十分难受,但当贺青冥看他的时候,他却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
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此刻已尤其狼狈,头发更是像一坨水草一样乱成一团,遮住了他半边明亮的眼睛。
贺青冥不由得抬起手,就像给小时候的柳无咎梳头一样,理了理他垂到耳边的乱糟糟的一绺头发。
然后他看见一对不会眨眼的星星。柳无咎小心翼翼地瞧着他,像是瞧着夜空里那唯一的月亮。
柳无咎小声道“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像是一株只在凌晨开放的昙花,生怕被人听到。
贺青冥胡乱地点了点头,也不禁轻轻道“我已无大碍。”
他们的心跳都变得快了起来,又渐渐地重合到了一起,再也分不清你我。
翻腾的江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贺青冥抬起眼,看见人群不住哭喊挣扎,像一群蝼蚁一样在苦海里折腾着自己,祈求上天赐予他们一条苟全的性命,而后却被浪头无情地打翻头脚,默然地沉到了水底。
一群混乱的哭泣、哀嚎、怒吼、咒骂、呻吟声中,忽地响起来一道苍老的惊呼“百叶!”
公孙相柳道“百叶他们还在一楼!”
他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但他的目光却愈发年轻而明亮,闪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决心。
柳媚儿等人艰难地攀着船身,见状大喊道“公孙先生!现在一楼肯定早就被水淹没了,您别去送死!”
但公孙相柳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置若罔闻地往回走。
许多人一脸不可思议“他这是不要命啦?!”
贺青冥慢慢道“他的命,早就给了韩帮主,给了金蛇帮。”
他闭了闭眼,脸上竟似已有了一丝不忍“他已失手杀了韩十鹏的一个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韩十鹏另一个儿子也死于非命。”
一众皆惊,而那神魔一般的声音仍在回荡“他这一生终当为义而生,为义而死。”
“百叶!”
那一年混战里他为了救韩十鹏一命,失去了一条右臂。
醒来时,所有人都簇拥在韩十鹏身边,他们为他欢呼,称赞他是大家的英雄。
只他除了一条空荡荡的衣袖,什么都没有。
他本是武林翘楚,他的武学天赋本比韩十鹏还要高,可是他没了右手,一切只有从头开始。
他已成了废人,从前那些羡慕他、嫉妒他、尊敬他的目光,已全都变成了轻蔑和同情。
他不甘,他愤怒,他后悔——!
他本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为了救朋友而后悔的。
那些天韩十鹏推掉了手头所有事务,一直默默照顾他,但他没有再看过韩十鹏一眼。
他怕看见韩十鹏的怜悯,更怕从韩十鹏眼里看见自己的怨恨。
后来韩十鹏又历遍艰辛,为他寻来了铸造手臂的上好的玄铁,只消熔进一小块,便是坚韧无比。
但他还是不愿看他的朋友。
“侄儿!”
公孙相柳大喝一声,用那只铁臂撞开被江水堵住的舱门,潜到无穷无尽的水里。
他游在水里,好像游在空中,船上的一切都已似变成了模糊的影子,又幻化作影影绰绰的火光。
漫天的火光里,好似有一个俊秀的年轻人的脸,慢慢在他眼前清晰起来。
在他失去右臂的第三年,长江两岸的帮派又掀起了一场械斗,这一次韩十鹏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喜爱的儿子。
那是韩十鹏的第六个孩子,也是当时韩十鹏少数还在世的孩子。
千机公子韩忆,这个名字本是公孙相柳为他取的。
韩忆的笑容总是很爽朗,他本是一个很开朗、很健康的少年。
他眨了眨眼,带着一点调皮和亲昵对公孙相柳笑着说“公孙叔叔,这次总算没有老头子在我耳朵旁边一直唠叨了!”
可惜他再也听不见韩十鹏的唠叨了。
混战里,公孙相柳的剑穿过了他的胸膛,刺中了他的心脏。
韩忆身子颤了一颤,诧异地看着他,然后道:
“公孙叔叔……”
韩百叶蜷缩在房间里,望着不住灌进来的江水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哇哇大哭起来。
两个孩子的呼唤在这一刻重合起来,公孙相柳闭着眼,似乎也已流下了泪水。
但他还在水里,谁也不会知道他在流泪。
韩十鹏最喜爱的一个孩子死了,且就死在他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他的头发一下子变得灰白,他在夕阳里沉默着,却一直没有流泪。
良久,韩十鹏哑着嗓子,慢慢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道“几人混战,即便是我,也可能会失手的。”
公孙相柳跪在地上,不住恸哭起来。
“小七!”
公孙相柳破开又一道房门,急切地唤着韩百叶的乳名。
“公孙叔叔!”
韩百叶亦呼唤着他,但他的脸上却满是害怕和惊惶。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那中年人一手捏着他的脖子,对着公孙相柳笑了一笑“副帮主。”
一片死寂。
竺可卿带人赶到大厅的时候,只看见了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
他们的脸已变得青白,一些人双目圆睁,似乎是在静静地望着什么。
但舷窗外风浪如何滔天,也再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们已不会再感到任何痛苦,他们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拼命,死亡却终于让他们安息。
“姐姐!”
佘银环一向冰冷的声音终于变了。
她已不再冷静,冰山终于裂开,且这一道裂缝一直深入海底,深深地刺进了她的心里。
佘金环已没了呼吸,也没有了心跳,她和刁双双挨在一起,两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彼此。
刁双双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似乎已满足地陷入了沉睡。
佘金环却还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她的眼睛本是妩媚妖娆的精怪,如今却只剩下一抹纯粹而温暖的柔情。
她没有闭眼,只因她还有一个妹妹,她知道她妹妹会来见她的,她虽然死了,也要见妹妹最后一眼。
她希望最后带给妹妹的,是温暖和愉悦,而不是恐惧、痛苦和仇恨。
佘银环轻轻地捧着姐姐的脸,慢慢地瞧着她,她的心已暖成了一股逝去的春水,她终于落了泪,哽咽道“姐姐……”
可惜冰雪消融的时候,热火却已熄灭。
夔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眼里似也已多了一抹哀恸,他似乎想要走近,却又到底踌躇。
“魔教……”竺可卿缓慢而沉痛地道“一定是魔教!”
倪大度登时一惊“那副帮主——!”
竺可卿压下心中悲痛,果断道“阿龙,你和银环留下,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弟兄,其他人等随我去找副帮主!”
竺可卿四人冲到韩百叶的房间,却扑了个空。
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江水却越发汹涌地倒灌进来,竺可卿的心也似和这条命途多舛的大船一样慢慢沉了下去。
他看见竹叶青脸上已有些焦急,而倪大度更是几乎惊惶地道“他们都不在……”
竺可卿定了定神,道“此处地势低洼,江水倒灌得厉害,他们肯定是往高处去了,咱们兵分两路,阿青和我一路,子矛和大度一路,大家齐心协力,一定能找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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