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亲(十一)
苏却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光已大亮。
她坐起身,左肩的伤口依旧痛得沉闷,但尚在可忍耐的范围内。
客栈里静得出奇,推门而出,廊上亦是空无一人。
看来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早早都出门了。
眼下众人,已是几乎身陷死局。
每一步都像是被无形之手推着走,不说避开丧命,连延缓死亡,也做不到。
一天一个,甚至两个。
束手无策。
只有苏却,暂时掌握着唯一和真新娘有关,不知真假的线索。
新娘那看似指引,实则让她以身犯险的请求,更像是一场用性命做注的豪赌。
赌赢了,或有一线生机;赌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退缩吗?
不。
无论如何,她都要赢。
她还不到死的时候。
她不能死在这里。
坐以待毙,不若迎险而上。
或能于死局中挣出一线生机。
找到吕初郎殒命之由,便是揭开这客栈重重迷雾之始。
一楼大堂一览无余,她决定先细查诸人房内。
客栈的房间都一样陈设简陋,无非床榻、桌柜而已。
苏却先去了对面赵文安的房间。
屋内显得有些杂乱,换下的衣物随意搭在椅背和床头,粗略翻看后未见异常。
隔壁是金玉明的房间。
比起赵文安,这里稍显规整,被子甚至被简单叠过。
同样,桌面、地面,未见值得留意之物。
金玉明对面,也就是她的房间隔壁,是彭绍方的房间。
她推门进入时,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床榻上整齐的被褥吸引,但原本应该放置枕头的地方,此刻却是空的。
苏却眸光一凝。
彭绍方也知道这枕头有问题?
他拿走了枕头,是意识到了危险自行防范,还是另有想法?
她迅速查看了柜子和床底,均未发现枕头的踪影。
紧接着,她来到了金玉明隔壁,周远至的房间。
屋内,那个从宋停处偷来的木盒大敞着放在桌上,里面空空如也。
旁边放着客栈提供的笔墨。
之前,周远至就有在纸上分析的习惯。
苏却走到桌边,拿起那叠纸。
最上面一张,洇着几小团突兀的墨迹,但看不出曾经写过什么字。
她的目光扫过床铺,床榻上被褥凌乱。
枕头,当然也不在。
接下来是卫成风的房间。
房间里的桌子上摆着一面样式古旧的铜镜。
苏却拿起铜镜,入手冰凉沉重。
她将其正反仔细查看,镜面模糊,映出的人影有些扭曲,但与寻常铜镜并无区别。
这应该就是窥命镜。
或许认主,其他人并无法看见镜中显示关于命序的内容。
她看着镜中自己模糊而冷峻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随即压下心绪,将镜子放回原处。
再就是袁慈邈和同一侧靠近楼梯口的吴少凌。
他俩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床铺平整,枕头也好好摆放在原位。
而醉酒人的房间只住过一个晚上,出事后也再没有人进来过,所以桌上甚至都没有蜡烛,也没有放着更换的衣服。
被子只有轻微的褶皱,床头边倒着两个酒坛。
苏却把吕初郎房间的剩到了最后。
刚推开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一股,淡淡的,尿味。
混合着药味,萦绕在这间门窗封闭的屋子里。
她的视线落在那张床榻上。
被褥显得有些凌乱,皱褶间似乎还残留着翻身挣扎的痕迹。
她走近,捏住被角,缓缓掀开。
气味骤然浓烈起来。
源头的确在此。
他,失禁了?昏睡时还是醒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远至说他死在地上,那是被人拖下来还是自己摔下来?
苏却面无表情地放下被子。
吕初郎绝非简单死于伤势过重。
但是她无论怎么想,当时有可能动手的周远至和卫成风,都没有杀害吕初郎的必要。
吕初郎重伤休养,已无能力再像他们一样外出探查,命序垫底已是板上钉钉,几乎已经等同死亡。
杀他,于他们有何益处?
徒增风险,毫无回报。
除非……
一个念头倏地窜入脑海:不是**,而是此地本身之“规则”。
这客栈处处透着邪性。
强制入睡的枕头,掌柜讳莫如深的提醒,还有拼凑不完整的零散线索……
吕初郎重伤之下,心神必然脆弱,是否正是在休息之时,遇到了客栈中的什么?
若客栈本身还暗藏了某条死亡的规则,能杀人于无形,那他们这些困于此地之人,岂非日夜皆在刀尖行走?
一楼二楼已粗略查过,并无更多发现。
那么,唯一未曾细探,宋停嘴里“久无人居、满是灰尘”的三楼,便成了最后,也可能是最危险的一处所在。
宋停所言是真是假?
无论如何,必须一探。
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的灰尘比较厚,只有深深浅浅的几个脚印。
她敛息宁神,拾级而上。
脚步踩在木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寂静的客栈里,显得格外清晰。
越往上,光线愈发晦暗,空气也愈发滞重,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
她随手推开第一间房的房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
正如所言,屋内空空荡荡,一眼便可望尽,只有积尘与蛛网。
她迈步进去,靴底碾过厚厚的灰尘,发出一种沉闷厚重的声响。
正对房门是一扇紧闭的窗。
她走到窗边,费力地推开。
“嘎——”
窗外,正是那条客栈门口横贯小城的河流。
还是河边扔石头的几个孩童,洗衣服的几位妇人。
路上走着的,也还是同样行色匆匆的过客,挑担吆喝的商贩,窃窃私语的行人。
她未关窗,转身欲走。
就在她一只脚刚刚迈出房门门槛的刹那——
“嘭!”
身后那扇刚刚推开的窗户,竟如有人操控一般重重地关阖。
巨响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
紧接着,毫无征兆地,视野的边缘突然蹿起一簇簇火舌。
瞬息之间,火焰疯狂滋长,沿着墙壁、梁柱、地板急速蔓延,眨眼便吞噬了整个房间,将她困在一片熊熊火海之中。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滚滚。
苏却猛地咳嗽起来,抬臂用袖口遮挡扑面的热浪 ,可烟尘呛得呼吸困难,收效甚微。
木质房屋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燃烧和爆裂声。
“呜……呜呜……”
在这片火光中,竟夹杂着一阵细微而绝望的哭泣声。
苏却瞳孔骤缩,这哭声……。
她转头,循声望去。
层层叠叠的火焰,仿佛在她眼前让开了一条扭曲的路径。
路径的尽头,火场中央,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瘦小无助的孩子,正被冲天火光和浓烟包围,低声啜泣,浑身发抖。
她的心好像突然就被千万根冰刺扎穿,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压倒了所有震惊与疑惑。
“不准哭。”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坚决、冷漠,穿透烈火。
这孩子,是十年前的她。
这场火,是焚尽了她过往一切,让她从此不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而是作为“苏却”活下去的大火。
本意是为了彻底死去,而亲手点燃的大火。
一股远远超过身躯被灼烧的剧烈疼痛骤然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与神智。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客栈三楼,而是那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噩梦现场。
她看着那个弱小、哭泣、等待着被焚尽抑或获救的自己。
“哭有何用?”
她一步步走向火海中心的女孩,炽热的火焰舔舐着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
“谁让你哭,”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恨意与决绝,“就拿刀,”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模糊的、带来无尽痛苦与屈辱的面孔,那些将她逼至绝境的缘由。
“杀了他。”
话音落下的瞬间,极致的愤恨与毁灭的冲动如同火山喷发,淹没了她所有理智。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淡的笑声,仿佛贴着她的耳廓响起。
“哦?你要杀人?……可刀在哪里呢?”
“刀……”她下意识地喃喃,右手竟真的依循着那声音的指引和多年的本能,向腰间探去。
仿佛那里真佩着她常用的刀。
就在她手指触及虚空的刹那,一柄沉重、锋利的匕首,兀地出现在她手中。
“对,就是这样……”那耳语般的声音带着满意的轻叹,幽幽催促,“只要你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怪你。你,不该活着,才能赎罪……”
“不该……活着……不该……活着……不该……活着……”苏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不对!
这念头如闪电般劈开混沌的意识。
周遭的火海、哭泣的女孩瞬间消失。
她仍站在三楼那间空屋的门口,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
但她的右手,却不知何时已紧握着一柄不知哪来的锋利匕首。
冰凉的刃尖,正死死抵在她自己颈侧的脉搏之上。
只要再进一分力,便可血溅当场。
她蓦地惊醒,冷汗瞬间袭上脊背,左肩的伤口因方才紧绷的姿势而剧痛起来。
她看着自己持刃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缓缓地,她将匕首从颈边移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她明白了。
卫成风为什么一开始就对众人毫无信任充满戒备,甚至宁可孤注一掷去讨好对立面的城主,也不愿与任何人合作。
她明白了。
吕初郎为何会死。
他虽双眼不能视物,可他的心不瞎。
在那无法醒来的幻境中,他无力挣扎,只能承受着痛苦的惊骇,以致失禁,最终在绝望中殒命于此。
她也明白了,周远至为何言不尽实。
或许他一开始本就是别有用心,以伪善接近众人换取有利于他的相关情报,被识破后便翻了脸,实在正常。
可留在客栈地那一天里,他经历了直击他魂魄最痛处的幻境后,切实地感受到了此地对他生命的威胁。
这份源于灵魂的战栗,或许是驱使他之后更加不择手段,急于寻找任何保命依仗的根源。
这客栈,看似是他们落于此地的首个栖身之所,是每日必须返回休整的据点。
可实质上,这里绝非安稳度日之地。
自踏入此处起,他们所有人就被迫卷入这场以命为注的诡局,必须依照某种隐匿的规则,搜寻线索,勘破谜题,方能搏得一线生机。
不管在客栈的哪里。
只要停滞不前,消极回避,便会被迫审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而她的噩梦,刚刚,差点让她亲手了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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