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富海:“喏,这些是寨子里积年累月的账本,我特意拿来请寨主过目。”
语落,他将厚厚的账册一一取出:
“这本是田册,十五年来咱们开垦的每一亩地都登记在册。”
“这本是粮册,每年的收支都记在里头,余粮也标记好了,你若是得了空可亲去粮仓里核对数目。”
“这本是银钱册,寨子里所有现银收支都在上头,不过这些年咱们基本自给自足,花钱的地方尚不算多,最大的支出就是买了些兵器,船只。”
“喏,这一本是兵器名录,你得空了也去库房里核对核对······”
桑通海说的仔细认真,每说完一本就递给桑青野一本,不一会儿,所有的账册就都交到了六郎手中。
末了,他悠悠地感慨道:“我在咱们寨子里做了十几年账房。哎,如今老寨主走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一歇了。”
桑青野看着桑富海那张福气满满的脸,心里忽然觉得憋屈,他一向不屑于寒暄吹捧谁,可此时沉甸甸的册子却如同烫手山芋一般令他坐立难安。
“富海叔谦虚了,您能写会算,咱们寨里又有谁能比得上呢。”生平鲜少求人的桑青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将这句话说完。
对面的桑富海立即眯着眼摆摆手:“哈哈哈,寨主过奖了。”
他慢悠悠从腰间逃出一串钥匙:“喏,这是几个库房的钥匙。”
桑青野看着那一串铜钥匙额角开始隐隐作痛。
桑富海抬手拂须再次强调:“六郎唉,我是真的老了,精力不济。”
气色红润的他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叫人难以信服。可偏偏,桑富海就是张得开口:“今日我将这些交给你,也算是没有辜负大哥的嘱托。”
桑青野本想说几句挽留之言,可桑富海却压根没有给他机会,直言道:“日后,咱们全寨就要仰仗六郎了!”
语落,他亲昵地拍了拍侄子的后背。
桑青野沉默不语。
“富海大哥来了?”恰好桑婆婆从房内出来,一脸谦卑地望着对方。
桑富海不甚在意的点点头,转而环顾四周。
“对了,六郎,你如今接替了寨主之位,不如早些收拾搬到主寨去住吧。”桑富海略带嫌弃地打量着这座宅院:“这旧院子,实在不符合你如今的身份。”
桑青野捧着账册,原本准备好的挽留之词忽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桑富海并未久留,寒暄了几句便脚步轻快地告辞了。
此时天色微微擦黑。
星星点点的光亮掩藏在云层之间,隐隐约约。
山林之间传来阵阵微风,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虎儿得到干娘的允许可以留下一同用饭,小家伙高兴极了,规规矩矩地坐在矮桌旁。
华婉宁夹起一块肉放入碗中:“虎儿乖,多吃点!”
小家伙两腮圆鼓鼓得好似一只正在进食的小松鼠。
桑青野吃饭又快又急,呼噜呼噜几下就吃完了一碗饭。
他看见虎儿只顾着吃肉,菜蔬都搁在一边,立即沉下脸用竹筷敲击碗边:“不许挑食!”
虎儿被干爹的神情唬住了,端着小碗委屈巴巴地看看干爹,又转头看看干娘。
“你别这么凶。”华婉宁睨他一眼,转而又温声细语地宽慰虎儿:“乖虎儿,菜和肉都要吃,这样才能茁壮成长。”
桑婆婆亦是满脸慈爱:“好虎儿,咱不能挑食,多吃多动日后才能像你干爹一样力大无穷。”
“我才不要力大无穷!”小家伙却撇撇嘴道:“我要读书识字!”
语落,对面的桑青野不禁挑眉,心想这黄口小儿,难道意有所指?
华婉宁没察觉到他的异常,只顾着欣慰地摸着虎儿的脸蛋:“虎儿好志向,古人云:三书犹药也,善读可医愚。咱们虎儿聪明伶俐,定是可造之材。”
小家伙虽听不懂干娘这话是何意,但大体是在夸奖自己!于是更加卖力,不仅吃光了碗中的菜肉,又向婆婆添了一碗米饭。
惹得婆婆与干娘又是好一通夸奖。
晚饭后,小家伙捧着圆肚皮,得意洋洋地的望着对面沉默无言的干爹。
晚风徐徐,夜幕四起,
家家户户的宅院里都点起了灯。
华婉宁坐在院中,手持细棍一笔一划的在黄土地上写字:“一撇一捺,乃人!”虎儿跟在干娘身侧,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的字:“人!”
华婉宁点点头:“人之初,性本善。”
虎儿懵懂地复述着:“人之初,性本善···”
华婉宁满意地点点头:“性相近,□□。”
虎儿:“性相近,□□···”
母子俩你教我学,分外认真。
桑婆婆一边收拾着灶台,一边听着阿宁和虎儿的声音,布满皱纹的脸上不禁扬起欣慰地笑容,阿宁,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真希望她能早日与六郎开枝散叶。
半晌之后,看着天色不早了,桑婆婆只好打断她们:
“虎儿,该回去了。”
小家伙闻言立即皱起圆脸极不情愿道:“可我不想走!”
桑婆婆耐心规劝着:“时候不早了,你得回家睡觉了。”
虎儿却抱紧干娘的手臂:“今晚我想和干娘一起睡。”
语落,院中的三个大人均是一愣,没想到这小家伙这么喜欢六娘子,桑婆婆只好板着脸规劝道:“休得胡说,你睡这里干爹睡哪?”
角落里的桑青野脊背一僵,目光不太自然地扫过虎儿稚嫩的小脸,小家伙恨恨地撅起了嘴巴。
对面的华婉宁摇头哑笑:“乖虎儿,入夜了不见你回去,你爹娘会忧心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腿:“再说了,干娘腿上还有伤,夜里确实无法照料你。”
虎儿望着干娘包着白布的小腿,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不舍:“那好吧。”
见他妥协了,桑婆婆立即牵起虎儿的手:“好孩子,婆婆这就送你回家。”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消失在门口。
华婉宁疑惑地看了看桑青野,寻常晚饭后,他都要雷打不动的练习一炷香剑术或拳法,今日却迟迟未见他行动。
她没太在意,用烧火棍缓缓支撑起身往屋内走。
桑青野见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内心却纠结不止。
华婉宁小心翼翼得挪步卧房,坐在床沿上端详着手中的烧火棍,又粗又重的实在不好用,她心想着明日得寻个拐杖才好。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桑青野的声音:“你睡了吗?”
“还没。进来吧。”
语落,他一脸谨慎地推开门。
见她合衣坐在床沿上正望着自己。
桑青野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华婉宁疑惑不解:“你怎么不进来?”
他这才扭扭捏捏地进了门,屈膝坐在他前几日睡的那张小榻上。
华婉宁看着他:“今日苗人来讨说法,你为何不叫我去磕头赔罪?”
桑青野愕然。
她接着说:“比起两个寨子大动干戈,磕个头显然要划算许多。”
桑青野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撇了撇嘴故作懊恼道:“呀,早知你是个软骨头,我就该拉你去赔罪,唉,后悔,后悔!”
见他调侃自己,华婉宁默默地剜他一眼。
“你以为磕个头,他们就真能善罢甘休?”他衣服也没脱,自顾自转身躺下:“苗人早就伺机而动了,此次,只怪你运气不佳。”
若是没有这一遭,她恐怕早已到了官渡,踏上了回家之路······
他屈起一只手垫在脑后,很快便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你何时····还能再送我出去?”她小心翼翼地开口,格外留心观察着他的神情,她好怕他反悔。
桑青野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脊,半晌后才缓缓开口道:“眼下局势,尚不明朗。”他的声音冰冰凉凉,似山间泉水,喜怒难辨。
华婉宁揪着一颗心继续追问:“那待局势明朗后,你还会信守诺言送我离开,对吧?”自己的生死全在这个男人一念之间,她必须听见他的亲口承诺才能放心。
桑青野扭头,深沉的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之上:“你可知,如今外头是什么情形?”
他原本想回答:当然,我桑青野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但话到嘴边竟又鬼使神差地改了口,她一介女子在山野寨子里流落数月之久,出去之后家人夫婿还能善待她吗?
华婉宁却不懂他的心思,见他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她脱口而出:“无论外头是什么情形,我都要回去。”
她执着的目光,令桑青野略有一丝失落。
他收回视线扭头继续盯着房梁:“你放心,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言而有信尚可保证。”
对面的华婉宁听见这句话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合衣缓缓躺下,目之所及,是一袭青色的纱帐。
须臾。
“桑青野,多谢你。”这不是她第一回开口道谢了,但是确实是发自真心。
半晌后,没有等来对面的回答,华婉宁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心满意足地收拢心神准备入睡。
可没过多久,对面榻上忽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
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他壮硕的手臂捧着一叠东西朝自己走来。
华婉宁疑惑:“你这是?”
桑青野神色肃正:“你既有心谢我,索性替我办件事。”
麻绳装订的账册厚厚一叠,悉数堆在华婉宁的床上。
“这是何意?”
桑青野不语,只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打开。
她只好信手翻开一本,一目十行看下去。
“是你们寨子里的账目啊?”她看着尚算工整的笔迹,一桩桩一件件记录着这个寨子里的开销,田亩,兵器······
桑青野本不愿在她面前露怯,可放眼整个寨子,能写会算,又信得过之人,除她之外再无第二。
他才低眉顺眼的开口:“你帮我看看,这账册里头,可有不妥?”
她不假思索:“你自己怎么不看?”
半晌。
房内忽然陷入一阵莫名地安静。
华婉宁抬眸对上他闪烁的目光。
她恍然大悟,眼前这莽汉虽然拳脚功夫了得,但却是个实打实的白丁。
“我哪有这功夫,反正你闲着无事,正好帮我看看呗。”他佯装镇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华婉宁亦不点破,她凝神专注将目光落回到账册上。
“怎么样?能看出什么破绽来吗?”桑青野不改急躁的性子,还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开始追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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