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像被揉碎的米粒,透过病房的铁窗筛进来,落在水泥地上,映出几道歪斜的格子影。江自知醒时,窗外的梧桐树刚被风吹动第一片叶子,沙沙声混着远处护工换班的脚步声,成了这白色囚笼里唯一的“活气”。他没立刻起身,而是侧躺着,手悄悄往床板下摸——指尖触到那团裹着药片的布条,硬邦邦的触感让他安心,随即又想起今天的事,心猛地提了起来。
今天是周三,是家属探视日,也是医院每月三次“送信”的日子。所谓“送信”,不过是护工把病人写的信收走,过几天再把“没被退回”的信发下来——江自知从没见过谁的信能寄出去,可他还是抱着希望,因为他要写给小林,写给那个跟着他五年、连他签合同喜欢用蓝笔都记得的助理小林。
“你怎么醒这么早?”老周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他揉了揉眼睛,眼泡肿着,昨晚又没睡好——自从被关过小黑屋,老周总在夜里翻来覆去,嘴里念叨着“别关我”。江自知坐起身,病号服的领口蹭到下巴,粗糙的布料磨得皮肤发疼,他压着声音说:“今天能写信,我想给小林写封。”
“小林?就是你以前公司那个助理?”老周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又飞快地暗下去,他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才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叫:“你真要写?我听说……上次三楼那个病人,写了信说护工打人,信被小李搜出来,关了整整一周小黑屋,出来时腿都软了。”
老周的手指捏着病号服的衣角,布料被他攥得发皱,眼神里满是恐惧,像是在回忆自己被关小黑屋的日子。江自知的喉结动了动,他当然知道风险,可小林是他唯一的希望——小林知道江氏的财务流程,知道他说的“异常IP”在哪,只要信能送到小林手里,说不定就能查出做空的真相,就能证明他没病。
“我小心点写,不提医院的事,就说想他了,让他帮我查点公司的旧账。”江自知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伸手摸了摸枕头下,昨晚偷偷藏了半截铅笔——是上次认知训练时,他趁小李不注意,从地上捡的,笔头像被啃过似的,秃得厉害,却成了他唯一的“笔”。
老周还想说什么,走廊里突然传来老赵的吼声:“起床!叠被子!今天要送信,谁也别磨蹭!”两人赶紧住嘴,老周手忙脚乱地叠被子,被角叠得歪歪扭扭,江自知则把那半截铅笔塞进袖口,指尖攥着笔杆,硬邦邦的木头硌得指腹发疼。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配着一块发黑的咸菜。江自知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粥就放下了,眼睛一直盯着活动室的方向——那里是发信纸的地方。老赵拿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几张皱巴巴的信纸和信封,小李跟在旁边,手里拿着记功本,脸拉得老长,像是谁欠了她钱。
“要写信的过来拿!就一张纸,写完立刻交!谁敢私藏,别怪我不客气!”小李把信纸“啪”地扔在活动室的桌子上,声音尖利。信纸是最廉价的那种,薄得透光,边缘还带着毛边,信封上连邮票的位置都没印,一看就是医院自己印的“样子货”。
江自知深吸一口气,跟着几个病人走过去。他故意落在最后,伸手拿信纸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小李的手,小李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瞪了他一眼:“拿了就赶紧写,别在这杵着!”江自知没敢应声,抓着信纸和信封,快步走到活动室的角落——这里背对着小李的视线,只有一扇小窗,能看到外面的梧桐树。
他坐下时,才发现手心已经出汗了,信纸被他捏得发潮。他掏出半截铅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却不知道该从哪写起。想写“我没病,快救我”,又怕被小李发现;想写“江氏被做空的IP在城南写字楼”,又怕字迹太明显。犹豫了半天,他才一笔一划地写起来,字写得极小,几乎要贴在一起:
“小林,见字如面。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就是有点想你,想咱们以前一起加班的日子——还记得去年冬天,咱们为了赶项目报告,在公司煮了泡面,你还多加了个蛋吗?
公司最近还好吗?我之前让你留意的那几个做空账户,你能不能再帮我查一查?就是去年年底经常出现的那几个,IP地址好像在城南那边。要是查到什么,不用给我回信,直接……直接找我以前的律师陈先生就行。
地址就写你家的,你知道的,我记不住别的。别担心我,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写完,江自知反复读了三遍,确认没提“医院”“病”“护工”这些敏感词,才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起来——折了四折,刚好能塞进信封,边缘对齐,怕露出一点字迹。他舔了舔信封的封口,胶水早就干了,只能用手指使劲压,把纸边压得发皱,才算粘住。
信封上的地址,他写得很慢:“市南区明湖路32号林宇收”。林宇是小林的本名,只有他们俩知道,连公司里的人都叫他“小林”。他把信封捏在手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林宇”两个字,像是在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写完的赶紧交!”小李的声音又响起来,她已经开始收其他病人的信了。有个老太太写了信给孙子,信封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小李接过来看都没看,就塞进了铁皮盒;还有个年轻男人写了信给女朋友,小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嘴里嘟囔着“没写不该写的吧”,才不情愿地收下。
江自知站起身,腿有点麻,他慢慢走向小李,每走一步,心脏都跳得更快,手心的汗把信封浸得发皱。走到小李面前,他把信封递过去,声音有点发颤:“李姐,我写完了。”
小李接过信封,捏在手里翻了翻,眼睛盯着地址,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市南区明湖路?这是你家地址?我怎么没印象?”
江自知的后背瞬间出了一层冷汗,他赶紧解释:“不是我家,是我朋友家。我……我想让他帮我带点东西,家里没人,只能寄到朋友那。”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不敢看小李,怕被看出破绽。
小李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像刀子似的,刮得他脸上发疼。突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就把信封的封口剪开了——动作又快又狠,剪刀尖差点戳到手指。江自知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伸手去拦,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李把信纸抽出来。
小李展开信纸,眯着眼睛读起来。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病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偷偷往这边看,又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江自知的手指攥得发白,指甲陷进掌心,疼得他差点叫出声——他盯着小李的脸,看着她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像要下雨的天。
“江自知,你好大的胆子!”
小李把信纸“啪”地拍在桌子上,声音尖利得像划破了空气。信纸被她拍得散开,上面的字迹露出来,江自知写的“做空账户”“IP地址”几个字,格外扎眼。小李指着那些字,唾沫星子溅到江自知脸上:“你还敢提公司的事?还敢让他查账?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是个病人!病人懂吗?”
江自知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想解释:“我就是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
“随便问问?”小李冷笑一声,伸手抓起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江自知脚边。纸团滚了两下,停在他的鞋边,像个被踩烂的希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就是想证明你没病,想离开这里!告诉你,不可能!”
她又抓起信封,双手用力一撕,信封被撕成两半,碎片飘落在地上。“以后不准你再写信!要是再敢写,我就把你关小黑屋,关到你忘了什么是‘公司’,忘了什么是‘查账’!”小李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吓得旁边的老太太身子一抖,手里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江自知看着脚边的纸团和信封碎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又疼又闷。他想弯腰去捡,小李却一脚踩在他的手背上——她的运动鞋底沾着泥土,踩得又重又狠,江自知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手指却还是想抓住那团纸。
“还想捡?”小李加重了力道,“我让你捡!让你再写!”
江自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绝望。他看着小李那张刻薄的脸,看着周围病人躲闪的眼神,看着地上那团皱巴巴的信纸——那是他唯一的希望,就这么被撕了,被踩了,像垃圾一样。
“行了,别在这杵着了,滚回你的位置上去!”小李终于挪开了脚,江自知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鞋印,红得发肿。他慢慢直起身,没敢捡地上的碎片,一步一步走回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时,才发现后背的病号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静得能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江自知端着碗玉米粥,坐在老周对面,一口也没喝。老周看他脸色不好,悄悄递过来半个馒头——是他早上藏的,还带着点温度。“别太难过了,”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以后……以后还有机会。”
江自知接过馒头,捏在手里,馒头的温度透过指尖传过来,却暖不了他冷得发疼的心。他看着馒头,突然想起以前在公司,小林总在他加班时,偷偷给他带热乎的肉包,说“老板,吃点东西再干,不然胃该疼了”。那时候的肉包很香,现在手里的馒头却干得咽不下去。
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滴在粥碗里,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江自知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怕被护工看见。他攥紧了手里的馒头,心里默念:小林,对不起,我没把信寄出去。但我不会放弃,我一定会出去,一定会查出真相。
下午放风的时候,江自知故意落在队伍最后面。护工小张在前面吹着哨子,催促病人快走,没人注意到他。走到活动室后面的老槐树下时,他趁小张不注意,飞快地躲到树后——树干很粗,刚好能挡住他的身子,藤蔓缠绕在树干上,像绿色的帘子。
他伸手摸向树干上的洞,就是老周说的那个,在离地半米的地方,洞口被藤蔓遮住,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指尖伸进洞里,触到了那团裹着药片的布条,硬邦邦的,还在。他松了口气,靠在树干上,抬头看向天空。
天空的乌云散了一点,露出一小块蓝色,像被撕开的口子。江自知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他没说完的话,没寄出去的信。他知道,这次失败了,但还有下次,还有下下次——只要他还清醒,只要药片还在,他就不会放弃。
风又吹来了,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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