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碎雨,像针尖似的斜斜扎在康复中心的铁窗上。每一滴雨都带着刺骨的寒气,顺着锈蚀的窗棂往下滑,在窗台上积成一滩小小的水洼,映着铅灰色的天——那天空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扣在头顶。江自知缩了缩脖子,把身上的条纹病号服裹得更紧了些。
这病号服是粗棉布做的,蓝白条纹早就洗得发淡,左袖口磨出了一圈毛茸茸的边,边缝里还卡着点洗不掉的水泥灰——是昨天拖地时,拖把杆没攥稳,胳膊蹭在墙角沾到的。衣服下摆短了一截,露出一小截脚踝,冷风从裤脚灌进去,顺着小腿往上爬,冻得他脚趾都蜷了起来。
“都老实点!别瞎跑,十分钟就回去!谁要是敢磨蹭,今天的晚饭就别吃了!”
护工老赵的吼声像砂纸磨过铁皮,刺破了雨幕里的沉闷。他拎着根黑色的橡胶棍站在院子门口,棍身缠着几圈磨损的透明胶带,顶端沾着块干硬的泥点——是昨天教训一个哭闹的病人时,往地上戳出来的。老赵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眼神扫过排队的病人时,像在清点仓库里的旧物件,没有一点温度,只有常年居高临下的不耐烦。
病人们慢吞吞地走出楼门,大多低着头,脚步拖沓得像灌了铅。有人的病号服沾着饭渍,有人的鞋子破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江自知混在队伍里,却稍微抬着眼,目光在院子里悄悄扫——他还在找机会,找个能把安神汤样本送出去的机会。
那样本藏在床板下的缝隙里,是个拧得紧紧的塑料瓶,瓶里装着少半瓶深褐色的汤。瓶壁上凝了一层淡淡的水垢,像一块洗不掉的疤。他每天都会趁护工不注意,摸两次瓶子,确认瓶盖没松,像攥着最后一点能证明自己没疯的证据。
院子不大,中间是块光秃秃的水泥地,裂着好几道深浅不一的缝,缝里嵌着枯草和烟头——都是护工们随手扔的。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片深色的污渍,不知道是病人的呕吐物还是打翻的药汤,风吹日晒后硬得像块黑痂,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只有角落种着一棵老梧桐树,树干粗得要两个人合抱,树皮裂着深深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树干上还有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有的像“人”字,有的像圈,最粗的那道刻痕里塞着半片干枯的梧桐叶,是上个月落的,风吹雨打都没掉下来。
江自知故意落在队伍最后,趁着老赵转身骂一个慢走的病人时,往梧桐树的方向挪了两步。树底下坐着个人,背靠着树干,手里拿着支铅笔,在一张皱巴巴的纸上画着什么。
江自知之前没见过这个人。康复中心的病人他大多眼熟:不是眼神空洞、坐着一动不动的,就是疯疯癫癫、嘴里不停嘟囔的。可这个人不一样——他左手撑在身后的树干上,右手握着笔,坐姿很直,背脊没弯,哪怕穿着和大家一样的病号服,也透着股说不出的规整。
江自知放轻脚步走过去,鞋底踩在积水里,发出极轻的“嗒”声。离还有两步远时,那人突然抬起头。
这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剪得很短,长短不齐,像是护工用推子随便推的。眉眼很清俊,鼻梁挺直,嘴唇薄而淡,只是脸色白得像宣纸,连嘴唇都没一点血色,只有左眼角下那颗米粒大的痣,是脸上唯一的深色。他的病号服比别人的干净些,领口的扣子扣得很整齐,不像其他病人那样敞着或歪着。
男人手里的铅笔停在纸上,江自知看清了那幅画——纸上画着一只狮子,通体黑色,鬃毛画得很密,每一根线条都带着劲,像炸开的黑色棉线。狮子的身体是浓黑的,用铅笔反复涂过,纸背都透出了黑色。最怪的是眼睛,没有虹膜,没有瞳孔,就是两个圆圆的、涂得极黑的洞,洞的边缘画得很整齐,像用圆规画出来的。江自知盯着看了两秒,突然觉得那洞在吸人的目光,头慢慢发晕,像站在风口里太久。
“你是谁?”江自知小声问,声音压得很低,怕被不远处的老赵听到。
男人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捏住画纸的一角,轻轻撕了下来。画纸很薄,边缘卷着,还带着男人手心的温度——那温度比常人低些,像刚摸过冰凉的树干。他把画递过来时,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江自知注意到他的指节很干净,没有其他病人手上常见的污垢,指甲也剪得很短。
江自知刚接过画,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就听见老赵的吼声炸了过来:“江自知!你跟他凑什么热闹?赶紧过来!”
男人飞快地低下头,重新拿起放在腿上的空白画纸和铅笔,后背往树干上靠得更紧了些,假装画画——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却没留下任何清晰的线条,只是在纸上划出淡淡的痕迹,像在敷衍。他的肩膀微微绷着,江自知能看到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却没抬手拂一下。
江自知攥紧手里的画,画纸的粗糙感蹭得手心发痒。他快步回到队伍里,刚站定,老赵就走了过来,手里的橡胶棍“咚”地戳在他的胳膊上——那力道硬邦邦的,疼得江自知胳膊上的肌肉抽了一下。
“我警告你,少跟那个‘哑巴’说话!”老赵的吼声里带着烟味,是那种最便宜的烟,呛得江自知忍不住皱了皱眉,“他是上个月送进来的,天天就知道画狮子,脑子不正常得很!”
“哑巴?”江自知愣了一下,刚才男人递画的动作很稳,看起来不像是不能说话的样子。
“可不是嘛,”老赵嗤笑一声,嘴角往一边歪,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牙,“进来就没说过一个字,医生说他是‘选择性缄默症’,跟疯子没两样。”他说完,又拎着橡胶棍转身去吼另一个慢腾腾的老太太,棍子在水泥地上拖出“哗啦”的响声,惊得几只躲在梧桐树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江自知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男人还坐在那里,后背靠着树干,一动不动,像嵌在树干上的影子。风把一片梧桐叶吹到他的肩膀上,叶子是枯黄色的,边缘卷着,他却没动,任由叶子顺着肩膀滑到地上,落在积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他手里的铅笔还在纸上移动,江自知看不清他在画什么,只觉得他的背影融进灰蒙蒙的天色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孤单。
他把手里的画叠了三层,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确保画里的狮子不会被蹭掉。然后悄悄塞进病号服的内侧口袋里——那里贴着胸口,能感受到画纸的温度,像揣着一个小小的秘密。
放风的十分钟很快就到了,老赵拎着橡胶棍把病人往楼里赶,像赶一群鸡鸭。江自知跟着队伍走进楼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梧桐树,男人还坐在那里,只是这次,他抬起了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江自知身上——那目光很淡,却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像在确认什么。
回到病房后,江自知先靠在门后听了听,确认护工没跟进来,才快步走到床边。他蹲下身,用手指抠着床板下的缝隙——那缝隙很窄,是之前床板松动后留下的,只有手指粗细。他把缝隙撑大一点,先把叠好的画塞进去,再伸手摸出那个装着安神汤样本的塑料瓶,把画往瓶边挪了挪,确保两者靠在一起,像两个互相取暖的小物件。缝隙里有灰尘,蹭得他手指发痒,他却不敢咳嗽,怕惊动邻床的老周。
刚把床板归位,邻床的老周就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开始嘟囔:“狮子要来了……狮子要咬耳朵了……”
老周的声音很轻,像梦话,又像在怕什么。他的眼睛闭着,眉头皱得很紧,嘴角微微抽搐着,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格外苍老。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手指蜷缩着,像在抓什么,指甲缝里还沾着一点早上喝粥时粘的米粒。
江自知心里一动,凑过去,声音压得极低:“老周,你说的狮子,是什么狮子?”
老周的头摇得很慢,幅度很小,像被线牵着的木偶。他的眼睛没睁开,只是喉咙动了动,声音更含混了:“不能说……说了狮子会来……”他说完,突然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江自知,被子被他拽得往下滑了一点,露出后腰的病号服——那里有一块洗不掉的褐色污渍,是上次他不肯吃药,被护工推倒时蹭到的药汤。
江自知坐回自己的床上,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还留着画纸的余温。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铁窗上,“嗒嗒”的响,像有人在轻轻敲门,又像狮子的爪子在挠门。
他突然觉得,这康复中心里的“狮子”,或许不是真的动物。是护工手里那根硬邦邦的橡胶棍?刚才戳在胳膊上的疼还没完全消。是医生手里那张写着“认知紊乱”的诊断书?那张纸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困在这里。还是把他送进来的人?父亲的冷漠,母亲的敷衍,老赵的粗暴……这些都像狮子的爪子,一点点抓着他的神经,想把他拽进“疯了”的深渊。
他不知道答案。但指尖想起刚才男人递画时的温度,想起画里那只眼睛漆黑的狮子,心里却慢慢升起一点劲——梧桐树下的那个男人,还有他画的黑色狮子,一定藏着他想知道的真相。
江自知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听着老周偶尔传来的呓语,手里悄悄攥紧了床单。
床单是灰色的,洗得发脆,上面有几个小洞。从接过那张画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一个人在反抗,这冰冷的康复中心里,还有另一个清醒的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传递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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