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凌晨时分信一终究没忍住翻进晓晴的房间。他有点怨怪,怨怪龙卷风不要出言留住晓晴,怨怪晓晴不肯继续做他的家人——怨来怨去不知道最应该怨哪一个,索性都怨,连同书桌上散落的便签、墙上挂着的日历、衣柜里的旧衫……索性都怨。
以及此刻将脸重重栽进去的枕头,也要怨,因为上面残留的晓晴的香味越来越稀薄。晓晴身上总有股香气,从前她蹑手蹑脚走进他屋,他不是靠耳朵或眼睛知道,而是鼻子。
他对她说:“你的味道把我吵醒了。”
“什么味道?”晓晴凑过来给他嗅,“皂粉?洗发水?”
都不是啊,他一一嗅了,但觉得那味道是从她某处皮肤底下钻出来似的,又像是喷了许久的香水。
可晓晴从来不用香水。
晓晴说:“那就是你闻错了,我不觉得身上有香味。”
十二和四仔也觉得她很香。
想到这里,信一愈发的不开心。
她从来不是他一个人的。
“信一。”晓晴哄他时总腻乎乎地喊他的名字,那声音黏在他心里,感觉就像打开一瓶绿宝时溅出的甜水黏在手上——甜水可以冲干净,有关她的记忆洗不去。
“信一,”晓晴哄他说,“你要喊我‘姐姐’。”
信一比晓晴还大上四岁,只是因为她更早地住在城寨,她更早地养在龙卷风身边,她天然的觉得自己年长一些,执拗地使他喊她姐姐。
信一的不情愿是在发现晓晴同班的追求者里有人鞍前马后的喊她姐姐时而终止的。那天信一去接晓晴放学,背过她的书包后扭捏地问:“我还能喊你姐姐吗?”
没叫几声又停止了,因为信一发现晓晴对那个男同学毫无兴趣——晓晴对比她小的男孩都毫无兴趣。后来晓晴用贴纸哄十二喊她姐姐,信一不阻拦。
话说回来,晓晴的确更像姐姐,她懂事,又聪明,功课次次是优秀,作文每每得表扬。在她面前,所有同龄的孩子都是陪衬,都是第二名。信一曾听到有人嫉妒的说:“她生父是大圈仔,难怪她心思活络,多是遗传来的。”又说:“应该把这群外地人,连同他们的小仔,通通赶走。”
信一只懂得把那人揍一顿来为晓晴出气,却不懂得大圈仔的含义,更不懂得为什么要赶走晓晴——晓晴也越过界限街到达了九龙,晓晴也是香港人。
信一问龙卷风,龙卷风回答他:“不一样的。”
晓晴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晓晴是个女孩子,极其漂亮的女孩子;晓晴会说好几门语言,说日语时像日本人,说泰语时像泰国人,但是说粤语和普通话时总很疏离,仿佛她在两地均未生根,只是发芽,只是开花;晓晴喜欢读书,百无禁忌;晓晴不喜欢舞刀弄棒……晓晴欲要从事信一之前听都没听过的行业。
“我要做大律师。”晓晴对信一说,“城寨已经有很多医生了,但是还没有律师呢。”
可城寨要律师做什么呢?信一搞不懂,又去问龙卷风。
龙卷风吸了一口烟,“她愿意做就做吧。”
那么,晓晴愿意做就做吧,他会全力支持她,再不过问缘由。
因为晓晴是那样的好,好得像潮湿阴冷的香港中仅存的一床干燥松软的棉花被,稀薄缺少的阳光把她烘的暖盈盈的,细腻且珍贵。
那些年里她带着他——实际上是他带着她——在城寨里玩,那些年里她教他识字。张晓晴,蓝信一,并排写在纸上,用橡皮蹭不去的原子笔。张晓晴,蓝信一,并排躺在床上,在飞机低空飞行时触不到的楼宇里。她把她曾拥有的那些漫画全拿出来了,分享给他,她疼爱他如疼爱一个真正的弟弟。
永远是小孩子,一些事,永远是小孩子才可以实现。那些事不是牵手,那些事不是拥抱,那些事不是嘴唇贴着耳朵说悄悄话,隔阂消散了,在他们之间,在差一点就终生遇不见彼此的他们之间。
那是他们啊。
他们把城寨的每一处都看见了,他们坐在一起唱歌。信一唱许冠杰的歌,晓晴唱邓丽君的歌。在香港,很少有人唱邓丽君的歌,唱也是偷偷地唱,就像听也是偷偷地听。晓晴唱得真好,她唱,“晶晶,晶晶,孤零零,像天边的一颗寒星。为了寻找父亲,人海茫茫,独自飘零。”
很久之后信一才知道晓晴改了歌词,应该是,“为了寻找母亲,人海茫茫,独自飘零。”
她现在是在独自飘零吧,信一想,她离开城寨了,也带走他的一部分。至少带走了他的心。她给他留了地址,她说他可以写信。只是写信而不能去看她吗?带一点水果,带一点花。他要穿最靓的那件衬衫,他要带她送他的那副墨镜。晓晴喜欢他打扮得好看。他打扮得好看去接她了,只除了那一次。
信一知道晓晴摔断了腿,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学校。病床上的晓晴在哭,哭但没有声音。他的身影在白色帘子上晃了一晃,便听见她喊:“爸爸。”
“阿晴。”他走出来,“龙哥让我来接你。”
她的神情即刻落寞下去,怅然地“哦”了一声,眼泪接踵而至。他多慌神,又去擦她的眼泪,又将她抱起来。送她去医院,在玻璃窗前看见自己的样子,他恍然大悟,是他的打扮糟糕,她才哭了。
绝非因为他不是龙哥。
绝非因为他不是龙哥。
此刻他又想念她。他想念有关她的一切,她吃叉烧饭的样子,她用吸管喝汽水的样子,她发呆的样子,她阖眼小憩的样子。
她坐在他摩托车后座的样子。
他从反光镜看到的。
“张少祖之前也有一辆摩托车的。坐在他的车后座,我知道他爱我。”晓晴将脸埋进信一的颈窝,以防扑面而来的冷风吹散她的话语,“可惜我只坐过一次。”
“我会让你坐很多次。”信一说,永远都可以。
反正他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摩托车;反正他也爱她。
她却不坐了。
是呀,信一想,有好多人爱她,她全部不肯要。
她要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香港。
有可能就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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