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有你我不在04

04.

“张律师,”王九等在事务所的门口,见晓晴出来,他推了推墨镜,“我帮你解决了杀父仇人,你要怎么报答我?”

香港的美人大多有一种混血感;晓晴的生父是大圈仔,她的美很传统,豆绿色的衣衫衬得她皮肤瓷白,像陶娃娃,像水墨画,像素未谋面的家。

王九突然想问问晓晴要不要回家,但他又意识到她没有家了——哪个家都没有了。

他们是一样的。

王九惊讶于晓晴没多说什么就跟他回到城寨。

“告诉我。”晓晴问王九,“他是怎么死的?”

“我砍死的。”王九得意洋洋,说尽招式细节。

王九以为晓晴会哭,但她没有,她仔细听着,好像在听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的最后故事。

“我要这里。”晓晴站在龙卷风的飞发铺,“我不在乎你怎么对城寨,你想要我,我要这里。”

王九笑嘻嘻问:“你会飞发吗?”

她不会。

她不会却守着这间飞发铺,他分外懊恼。但既然这里归她所有,她是他的了。她自愿的。大开大合,百十几次不厌倦。喜爱更甚,渴望更甚。

所有的一切,从前仰望的羡慕的望而得不到的,如今都是他的了。王九也曾在学校附近蹲守,看晓晴一眼,看她如何漂亮如何优秀如何波光粼粼,如何在信一迟到接她时被人欺负。他帮她出过头,想来她忘了,但那时她给他买了汽水做答谢。

汽水。朱古力奶。

而城寨,改朝换代了,所谓江山易主,王九明目张胆地在城寨里做他的生意,养他的手下,再没有人拘束他或压他一头,他是自由的,自由得惹人恨。晓晴遭他拖累,也被城寨里的人怨恨,但她似乎比他更习惯白眼,问她,她解释说:“原来做了律师,也要陪喝陪笑,也要受歧视。”

干脆不要做,他养她。

晓晴没答应也没拒绝——她没讲话。

但她依旧去律所,他明白了。不过是收工后回到城寨,回到飞发铺。高跟鞋进来便污脏了,西服套装同样,她的样子太上流,太规矩,和城寨格格不入。

和他格格不入。

既然做了反派,就直接一点,不必惺惺作态,王九憎恶晓晴这副样子,他憎恶她没有沉沦到底。讲不明白心中感受,他就以最原始的方式做报复,那一个夜晚,他用了暴烈力气。她不哀哭或求饶,他再换其他方法。

王九托着晓晴去看一只冷柜里的东西。

“你认不认得他?大老板哇。”王九在晓晴耳边咬牙切齿,“我杀了他,把他的头斩下来,放在冷柜里,每天都看见。”

王九想见晓晴受怕。他又大失所望,她见了,尖叫都没一声。

“你有没有留一点他的东西给我?”她却问他,“一只眼,一根手指。”

他怔愣片刻,等回过神来,动作更加横暴。

“我要他。”她神情激烈,泪和汗一齐向外涌,“我要他。”

见到她的眼泪,他没有报复成功的快乐,他亦哭了。

他们是同类人。

他们一齐哭,他们一齐笑,他们一齐疯魔。他们一齐受父亲亏待,他们一齐弑父。他们一齐做不成弑父。父亲死了,仍有一颗头,一只眼,一根手指活在他们的身体里,他传给她,她传给他,生生世世,永不退场,成为血脉里的一段历史。爱不成爱,恨不成恨。

他们是同类人。

吻晓晴时王九觉得他们可以建造一个新的家。

属于他们的家。

就在这里,就在城寨。

大圈仔和越南帮。有枪,有本领,他们都风光过,他们都担赫赫威名。什么偷渡,什么非法移民,丢,香港是香港人的,香港是英国佬的,香港是摩罗叉的,香港是他们的——所有人,凡是能在香港得一点钱的,都可以称香港是他的——他们在一起,大概能搅得香港天翻地覆。香港不就是另一个城寨?王九兴致勃勃筹划未来。

但他似乎忘记一些事。

比如说,许多大圈仔来香港并不是为了安家,他们打劫一票就走人了。

比如说,蓝信一的四根手指,十二少的一条腿。

王九不理解晓晴,他觉得她的感情真是奇怪,对老豆的死毫无反应,却对两个小仔的残疾反应剧烈。她死死地盯住他,眼睛红了,仿佛他是千古罪人。

他是不会允许她这样盯着他的。

似打仗,战火在每一寸肌肤上蔓延,他们撕咬对方,拼尽全力。恨不得各自死,却纠缠在一起生。他们是盂兰盆节出没的两只鬼,阴风阵阵,黑发红唇,为祸人间。肆意取乐,这是他们的天性,让墙壁振动,让吊灯摇晃,让桌椅拆卸,让风扇侧目。

最后累了,就你拥着我我拥着你瘫倒进潮湿的床里,又像香港地上两个被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孩,相互排斥,相互可怜。

王九问晓晴:“你为什么?”

她是怎么回答的?空读了许多书,她连一个问题都回答不上来。她张了张口,很多话就在她的嘴唇上,她抿了抿,却咽回去了。

晓晴不回答,王九换了一个问题:“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坐拥清白,让我独自做恶人?你凭什么活得堂堂正正?你的血和我的血,它们一样。有天割开来看,你知道那不是青色的不是紫色的不是蓝色的。那是红。你凭什么?

而她的回答早给出了。

他们同类不同路。

王九在城寨外等着晓晴,一如半个月前他在事务所的门口等着她。他推了推墨镜,故作潇洒——是要坦然放手——但他的表情将他出卖干净。

没得谈,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王九侧身让出去路。

生活在香港的人,个个都是混血儿;晓晴在香港虚度了二十年,她依旧穿那件豆绿色的衣衫,褶皱蜿蜿蜒蜒,像一条河。河向这边流,河向那边流,久而久之失去源头。

晓晴走出几步,回过头对他说:“我不是香港的女儿,在香港无人疼惜我。”

她的眉头兀地生了一颗痘,远远看过去好像永远紧蹙哀愁;她的双眼含着一湖涟漪,无泪亦有悲。

她不是香港的女儿,那他算不算香港的儿子呢?

直到死王九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无人为他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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